一

如果從北京城里出發(fā)，一直朝北開，進昌平，到興壽鎮(zhèn)，離得還遠就能看到顯著的指示路標：辛莊。

這里的草莓有名，沿途種植棚彩虹般明艷，農(nóng)民笑瞇瞇的，晃動手臂打著招呼，手邊是新鮮的草莓。不過這里好吃的可不只草莓，有趣的也不只采摘。辛莊已成為京郊熱門的網(wǎng)紅打卡地。人們尤其喜歡周末逛逛這里藝術(shù)氛圍濃厚的市集，有服裝鞋帽、扎染刺繡、木雕草編、花草魚蟲等。還有各種游戲：從套圈射擊到換裝照相，再到陶藝木工。好吃的也很多：醪糟、米線、土菜……吃不過癮，可以采購山楂酥、包子和當?shù)厥吖忍禺a(chǎn)，帶回家去。在辛莊，還可以聽到五花八門的知識講座，看到孩子們演出的戲劇，深入街巷探索秘境，或者投入落日音樂會的旋律和節(jié)拍中，舒展自己平日被鎖牢的關(guān)節(jié)和身體。

用時不過數(shù)年，辛莊就從默默無聞變成“非常”有名。都說辛莊抓住了機遇，但機遇初次顯現(xiàn)時，常常不能被認出它就是機遇的樣子。

2012年，村邊有塊空地。是高價租給一個小型企業(yè)，為村里帶來即時收益，還是迎接一所民辦學校，而生源只有二十幾個孩子？村委會經(jīng)過征詢和討論，放棄高價租地的短期利益，做出了從商業(yè)上看似乎失策的選擇。然而這個看似平淡的起點，卻孕育著未來的蓬勃生機。孩子們來了，家長們來了，更多的新鮮面孔涌來。清晨，孩子們抬起伸展的手臂，踮起蹦跳的足尖，一個村莊的未來也如孩子般開始輕盈地跳躍與成長。當初的南山藝術(shù)學園，現(xiàn)在已更名為昌平向上學校，從小學到中學，已有300多名在校學生。

2023年9月，家長們想舉辦交換閑置用品的活動，跟村支書講，于是從村委會搬來辦公桌——這是辛莊市集最早的起點。點點滴滴的美好，不動聲色地疊加著，旋動的未來豁然開朗。漸漸地，積累起90多家商鋪和80多家創(chuàng)客，新老居民、游客都迷上了這里美好的慢生活。

二

心迪咖啡因店主得名，店主早年在外企工作，英文名Cindy。在輕音樂和咖啡機急促的研磨聲中，心迪怡然享受工作。

數(shù)年前咖啡機送到村口，銷售員憂心忡忡：“你不再考慮一下嗎？確認需要買這個雙頭機器嗎？”咖啡機體量不小，而他眼前的辛莊，雖然經(jīng)過治理、挺干凈，但安靜得近乎冷清……在這里開咖啡店？每天營業(yè)？哪有顧客？前景實在不樂觀。何況心迪是剛在互聯(lián)網(wǎng)指導下匆匆找到學習制作咖啡的地方，手生得厲害——唯有的，是她的一腔悍勇。

連心迪自己，也從未預(yù)見辛莊未來的變化。職場中的心迪不喜歡一眼望到終點的答案，想去發(fā)掘自己的潛能。辭職后創(chuàng)業(yè)，并不奢望賺得盆滿缽滿，她想知道自己在現(xiàn)實的磨碾之下能否不熄夢想。本想依靠存款先挺過兩年看看，沒想到辛莊越來越熱鬧。

開業(yè)數(shù)年，心迪咖啡店舉辦了30場音樂會：從尺八到古箏，從提琴到歌劇；二樓空間舉辦過多次讀書會與知識分享活動。心迪平常與全國各地數(shù)十位媽媽保持密切的交流。有個孩子沉迷異寵，媽媽擔憂孩子有心理問題。心迪聯(lián)系上辛莊一位養(yǎng)蛇類和蜥蜴的藝術(shù)家，成為孩子假期的輔導老師，一起跋山涉水戶外野營。孩子正考慮把獸醫(yī)作為自己的理想職業(yè)。心迪很高興自己能幫助到他人。

三

曾替心迪犯愁的咖啡機銷售員如果故地重游，會瞠目結(jié)舌——只有一條短短主街的辛莊，光是咖啡店，現(xiàn)在就有5家。福叁咖啡的院子就像小小桃花源，披光的樹葉仿佛自帶魔法。還有一家，游客從門口標識和室內(nèi)氣氛中感受到別樣的寧靜——彩虹天使咖啡屋，這里的咖啡師、烘焙師和服務(wù)員是聽障人士。

對一個聽障孩子來說，要明白300克面粉、100克白糖，要調(diào)出蛋奶配比合適的面糊，絕非易事。這些在寧靜中烘焙的餅干、堅果塔、牛軋餅和桃酥，出自孩子們的非凡努力。

無聲而有序。或壓握面團，或擠壓奶油裱花，或用小板攪鏟著稠重的奶黃，或用棉手套取出烤箱里的糕餅。剛出烤箱的氣球面包，內(nèi)部的空心更顯蓬松，外皮有一層薄到隱約的糖霜……他們習慣沉浸在勞動里，偶爾用手勢溝通交流。手既是他們勞動的工具，也是他們說話的工具。

最初并非一帆風順。現(xiàn)在的店長也曾辭職到南方去打工——這些孩子并不相信咖啡店的前景，其實也是不相信自己。連主理人李紹嬅也沒有太多的底氣。本是競品關(guān)系，但心迪完全不設(shè)提防，熱情幫助彩虹天使咖啡屋落戶的種種事宜。不出數(shù)月，這些曾受挫的聽障者，由衷體會到這里人們的友善。咖啡屋就這樣在辛莊扎下根來，在無聲中燦爛生長，在靜謐中綻放花朵。

終于，彩虹天使咖啡屋贏利了。這些孩子克服了自身的困難，自立自強的同時回饋社會，作為志愿者義賣自己制作的點心，將錢捐助給患有心臟病或白血病的兒童。什么是希望？是讓人在暴雨中也相信未來的彩虹，相信遇到的鄰居或路人也心懷天使般的溫柔。

四

在心迪咖啡和彩虹天使咖啡屋，經(jīng)常可以看到前來實習的孩子。有時他們也來張貼學校活動的海報，或者參加各種學習與講座。向上學校除了基礎(chǔ)知識學習，還有大量人文、藝術(shù)課程，各種類型的實踐板塊和極具挑戰(zhàn)的個人項目。

在農(nóng)耕板塊，孩子們駐留南方茶園數(shù)周，采茶制茶，還要對產(chǎn)品進行品牌包裝以及制定銷售計劃。在社會服務(wù)板塊，孩子們幫助殘障兒童，這種幫助除了培養(yǎng)愛心和耐心，還要區(qū)別這些兒童所需要的幫助里，哪些是自己能夠做到卻非要差使別人的，哪些是經(jīng)過努力學習就可以完成的，哪些是由于身體條件確實無法抵達的——這是更為深入的人性洞察與體驗。

在個人項目里，呈現(xiàn)方式多種多樣，有的出詩集或繪本，有的制作裝置藝術(shù)。尋知班的吳岳陽同學就完成了自己的戲劇作品。這部戲劇由他自編自導自演、自己作曲配樂、自己買材料裁剪服裝，演員、舞美和樂隊，包括學生、家長和老師。

就學業(yè)而言，他們的功課包括建筑學、生物學、口述歷史、藝術(shù)手工等，希望培養(yǎng)完整而豐富的人格，帶著自己的枝丫向光向上生長。很多家長是學校的老師、后勤人員和志愿者。

坐在角落看書的小家伙，是云朵朵面包的主理人張盛環(huán)12歲的兒子。別看小小年紀，卻已閱讀四書五經(jīng)，甚至學了3年訓詁——即使對于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的學生來說，都絕非易事。張盛環(huán)是自己孩子的老師。她喜歡自己取的店鋪名字“云朵朵”：像云朵一樣，飄浮且上升。而她也在辛莊找到了自如自在、云卷云舒的生活。

五

辛莊主街的中間位置，是名為“禮物”的小店——“禮”是繁體的“禮”，也許在有意強調(diào)文化上的傳統(tǒng)與習俗。

主理人夏宜室和其他主理人一樣，他們有個共同的身份：學生家長。她曾是一名學前教育工作者，現(xiàn)在除了照管店鋪，還時常練瑜伽、站樁、唱歌、組織研學。當年從深圳初來北京，忽然見到北方寒冬時水管都被凍住，她和兒子進了辛莊，來不及收拾整理行李，就跑到冰天雪地里去玩兒……這種放松，是他們轉(zhuǎn)校來此的原因。

曾經(jīng)，學鋼琴的兒子突然抗拒每天碰觸琴鍵。夏宜室嘗試通過更換老師來解決問題，但，徒勞無功。來到辛莊后，有一次她發(fā)現(xiàn)尚未成年的兒子去了村里一個休閑酒吧，跟人們交流音樂體會。她想象各種可能對孩子不利的場景，甚至隱藏的危險……她本能地想拽回兒子，擔心兒子學壞。但很快用理性制止自己，警告自己必須留在門外。等兒子走出來，看到等待中的媽媽……因為媽媽的信任、尊重和理解，孩子心懷暖意，秘密的叛逆也在融解。從中，夏宜室也感受到自己的成長。

光陰似箭。當年的男孩已長成高大的小伙子，即將上大學專注音樂學習了，因為熱愛，還自組了樂隊。認真陪讀的夏宜室也沒有虛度光陰，幾年來她自修數(shù)門學業(yè)，還成功創(chuàng)業(yè)“禮物”店。

推開有著細微裂紋的深色木門，拾級而上……一器一物，令人心曠神怡。木作，美妙的色澤和肌理，木坯從刨花和屑粉中脫穎而出。陶罐，或用作飲茶杯盞，或用作插花器物。土布，看得見經(jīng)緯之間細小的棉籽。古琴，絲弦之上閃著幽微的光芒。這里有許多設(shè)計獨特的工藝品和服裝。并非一蹴而就，是心思的一次次沉浸，指紋的一次次疊加，寂靜中的一次次等待，才有這樣的“禮物”。所謂器物連接、禮敬生命——這樣的禮物里，包含著善意、尊重與祝福。

日漸紅火的辛莊，最初的種粒只是村民對孩子的接納、對藝術(shù)的向往、對教育的敬意……之后，是辛莊的氣候、土壤和水源，讓這里結(jié)出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果實。這里有城市生活的便利和鄉(xiāng)村生活的閑逸，有新老村民的和諧相處、彼此交融，它并非簡單意義上的網(wǎng)紅，而是有著內(nèi)在的精神支撐。回到這里，我們?nèi)缪嘧舆€巢，如春天回暖。

命運的禮物常常并非空降，它出自一雙雙具體勞作的手。每一次耐心打磨的此時此刻，已為未來留下秘密的指紋。辛莊的今天，正是歲月饋贈的美好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