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語之亂
施老師是個善說話的人,想不到她老年得了阿爾茨海默病,會與有意義的語言失聯。就連走出校門,到小鎮的街上散步,她的老伴也得亦步亦趨,牽著她的手,照料她。年輕時,他們上街從未拉過手。
1978年春天,施老師在清華小學教數學。六十年代初,她高中畢業,隨全家由城市下放到農村,在大隊小學代課。七十年代末,她轉正了,一雙兒女也隨母親由農業戶口轉成非農業戶口,她重新做回了城里人,可是,她還在村子里生活。
施老師下放農村多年,并未學會農民操持家務的本領,三十多歲的她,看上去不像農民干活那樣利索,也不像城里人打扮得那樣清爽。她的語言是城里詞語和鄉下俚語的糾纏,她學習本地方言,學得不像,看得出來,她并不想用純正的鄉村方言教學,但她說的又不是正宗的城里話。她長期在兩種語言邊緣小心翼翼地游走,有時在兩種語言間切換自如,詞語相互借用彼此增色;有時不免詞不達意,造成了一些誤解。
余歡是清華小學五年級學生,余歡父親是公社副主任,余副主任迷信數學的力量,想讓余歡的數學老師給兒子開點小灶。那時,余歡的數學老師是個剛落榜的高中生,名字叫三凹。余副主任給數學老師寫了一張紙條,前面的稱謂是“親愛的三凹老師”。
在余歡準備將紙條帶給三凹老師時,施老師接替了他教數學。余歡愛惜字紙,自作主張,將“三凹”二字涂去,在上方,模仿父親的筆跡,寫了一個“施”字。余歡猶豫了一下,父親稱施老師為“親愛的施老師”是不是有點不妥?但改也改了,就這樣吧。
余歡將這張紙條交給施老師,并未立即發生什么不愉快的事。自此,施老師不喜歡余歡。據施老師說,余歡愛逞能,喜歡模仿她的講話腔調;還有,喜歡接她的話頭,她一句話還沒講完,余歡就替她先說出來了。——詞語在空間自由飄蕩,余歡先捕捉了在腦海里沉浮的詞語。人們要組合合適的語詞才能表達自己的想法,想法先于詞語存在,有些人訥訥不善于言,并非他沒有觀點,那些呶呶不休的人,可能是對詞語的游戲過分依戀。
施老師是個善言的人,對詞語有天然的敏感,只是她在城鄉方言的切換中,一些詞語的選擇有時讓她猶豫不決,余歡于是搶先了。至于這張字條上的移花接木,也許她一開始就看出是余歡所為,這種語詞的搭配讓她不快,她說不出口,于是選擇了不喜歡余歡。
施老師不久調到初中任教,余歡考取了父親任職公社的中學,師生分開。初三那年,余歡父親升任施老師學校所在公社主任,讓兒子轉學,余歡就再次做了施老師的學生。
余歡到施老師的學校是1981年暑假,學校提前一個月開學,晚上點汽燈上自習。施老師走到教室,在黑板上抄寫了七道數學題就離開了。教室里十分安靜,大家埋頭就開始演算。余歡在原來學校數學成績一般排在前三名,到這里,七道題,一道也不會,干瞪眼。余歡從未見過這樣的因式分解,這樣的二元二次方程,這樣的二次函數。余歡明明都學過,就是一題都不會。下課了,學習委員對余歡說,“編號作業,寫好了交來。”
“什么編號作業?”
“每天七道題。從學期第一個星期開始,今天是1到7號,明天是8號到14號。”
余歡練習本上是空白。趕緊向學習委員求教。學習委員很會講題,不到一刻鐘,余歡似乎聽懂了,這些解題方法他聞所未聞,但解題涉及的知識他還是明白的。
施老師當天晚上會批改完編號作業,第二天,用半節課的時間講解這些試題。她的數學語言簡潔清晰。她推導公式定理,步驟明確,不多說一句廢話;她分析試題,總能同時給出兩三種解題方法,一種比一種簡單、高妙。有些學生聽她講課,十分享受;也有一些學生聽她講課苦不堪言,說她思維太跳躍,方法太多太復雜。
施老師的數學語言令人稱道,她批評起學生來,讓人終生難忘。
一次,兩個同學在她上課時小聲說話。施老師轉過身來,放下手中的粉筆,對其中的甲說:“你不能學他呀,他家里的任務完成了一半。”
這句話讓兩位同學一下子不說話了。不過,解釋這句話卻要費點功夫。
乙家的任務完成了一半,指的是乙的姐姐考取了師范學校,跳出了“農”門,剩下這個弟弟,考取當然好,考不取,他父母在鄉鄰面前也有面子。這句話有兩層意思,乙的父母家教有方,乙的姐姐通過認真學習和考試改變了命運,了不起;至于乙呢,考取考不取,就不那么重要了,這是拐著彎批評乙的不知進取。說甲沒有資格學乙,看似對甲的規勸,暗指甲的糊涂。
一句話,一石二鳥,含而不露,旁邊的學生莫知所云,甲乙兩人自是心知肚明,滿面通紅。施老師說完繼續在黑板上演算。
同學說,寧愿被體育老師揍一頓,也不想聽施老師的諷刺挖苦。
施老師對同事說話也是這樣。一個代課的外語教師,二十五六歲,二十多歲的妻子隨他住在學校里,占用了學校的水電資源。外語老師的妻子常常幫施老師做些零活,施老師有時也放下手中的教科書,跟她聊天。有一次說到衣著打扮,她說:“像我們這些中年婦女,衣服就應該大大方方。”
外語老師的妻子回來對老公嘟囔了半天:“她,當然是中年婦女,我比她小二十歲,怎么就是中年婦女了?你老婆是中年婦女,你知道啵?”
一個老師考取了研究生,到西部一所高校讀書深造,跟施老師辭行。按理說,這時說幾句祝福的客套話很簡單,她說:“干嘛要考到那么遠的地方,西安,西安有什么好,能有我們小鎮好嗎?”
西安一定有不如小鎮的地方,離開父母他鄉求學,總有不便。她是這個意思嗎?
還有一個老師調到城里工作,請了朋友聚餐告別,施老師被邀,她在席間說:“這世道真是亂了。城里人莫名其妙被弄到鄉下;明明是鄉下人卻要跑到城里去。”
施老師說的未必完全不是事實。她按照自己對外部世界和秩序的理解,不加修飾地說出了內心想法。她省略了一些圓潤、溫暖的詞語,剩下一些孤單、尖銳的詞語構成了嶙峋的句子,表達的觀點就顯得不那么善解人意。許多人可能懷著和她同樣的想法,但大家早就知道如何選擇合適的詞語,構成完美、虛假、彼此都能接受的世界。
施老師讀完高中就下放農村,三十多歲轉了戶口,在農村成家生子,回不了原來的城市,一輩子做了農村的城里人。她分析數學試題如庖丁解牛;她在鄉下待了大半輩子,一直沒有學會如何應對鄉下世界,她腦海里的詞語在她四周形成了一個透明的圈套。1990年,施老師被任命為校長。鄉下中學的老師,都是本鄉本土人,讀過十多年書,比一般的農民文明,仍保持著農民和鎮上小商人的狡黠。當老師和做校長是兩碼事,就像車水和犁田是兩碼事,不能用車水的方法來使喚耕牛。管理學校比上好一門課難多了。
學校宣布任何一項決定,總有年資深的老師提出不同意見。譬如,施校長要求全體老師上班期間不能離開學校,不能遲到早退。這本是無需討論必須遵守的規則。但學校那時連圍墻和大門都沒有,就是稻田中間土丘上的三四棟房子,這土丘原來是墳地,十多年前,遷走墳地才蓋起這所學校。
有老師問:“離開學校是說不能離開宿舍,還是不能離開教室?如果是不能離開教室,請問距離教室多少米就算是離開了學校?這個距離是直線距離還是實際步行的距離?誰來測量?用什么工具測量?誤差怎么處理?”
說這話的是物理老師,平時謙和有禮的一位老教師。
施校長沒有理會他。
地理老師問,“我家住在鎮上,我計算好了時間出發,本來能準時到達學校,不巧我的自行車鏈條掉了,或者我的輪胎被扎破了,我肯定就要耽誤時間,這樣的情況算不算我遲到?”
施老師仍然沒有回答。地理老師繼續描述鏈條脫落他雙手油污的樣子。“我總得到路邊的小河里去洗洗手,對不對?洗一次手,也會浪費幾分鐘時間。我不洗手怎么扶車把?我是中學老師,體體面面,不能為了急著趕到學校把自己弄得狼狽,對吧?何況那段時間我并沒有課,我也沒有耽誤學生。”
施老師強調的規則并無問題,這些老師的陳述和描繪的現象也都能理解。他們使用共同的詞語,表達了完全不同的意思。大家坐在會議室里,臉色嚴肅,一本正經,卻各懷心思,最后會議沒有形成任何決議。學校照常運轉,那些看似嚴謹的詞語,就在會議室上方蒸發了。
施老師站在黑板前游刃有余,批評起學生,粗心的學生幾無知覺,聰明的學生知恥而后止。她跟同事聊天,或者管理一所學校,無論使用城里的詞語還是鄉下的俚語,都不免捉襟見肘。課堂上,那些被她俘虜的柔順的詞語,在跟物理老師、地理老師的對陣過程中,變得不規則起來,一個個蹦蹦跳跳,把握不住。施老師選擇沉默時,詞語全都隱身了。
施老師現在快八十歲了,她雖然還能說話,似乎也能交流,但大都答非所問。當年那些能折能彎的詞語,那些棱角被磨得圓熟的詞語,是她盛年的智慧和力量,雖然有時也不免暴露一些遺憾。現在倒好,絕大多數詞語,在她的腦海里漸漸失去意義。
陪伴她的是她的老伴,老伴此刻對她來說也是個影子般的存在。分辨詞語的意義與模糊詞語的意義,哪個更能幫助一個人與世界、與他人好好相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