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躺在病床上的大姑，左肩包裹著厚厚的紗布，要是沒有紗布包裹，雙肩高矮更是不成比例。大姑臉色慘白，垂在病床邊緣處的右手食指，微微動了一下，不知道為什么，病床邊的幾個人好像同時意識到，大姑是想要剛進病房的我往前面站。

我爸站在我身后，用膝蓋頂了下我的屁股。我爸身邊的寶貴和寶蘭立刻察覺到了，趕緊躲向兩邊，讓開一條路。我一步邁到大姑病床前，蹲下身子，雙手握住大姑的右手。大姑的手沒有一點9月的熱度，倒像是臘月里的一塊鐵；她的五個手指疲憊地松散著，手指顏色跟她臉色一樣；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要說什么又沒有力氣講。

大姑的眼皮忽然跳動起來。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推開，女大夫和女護士一前一后沖進來，一起看向病床旁邊小桌子上的監(jiān)護儀，小護士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寶蘭看著監(jiān)護儀上還在起伏的曲線，對小護士說“沒事呀，這不還跳著嗎”；女大夫低聲道“馬上，馬上”，話音未落，我看見監(jiān)護儀上跳躍的那條線慢下來，也就是一瞬間，忽然拉直了，平平的，一動不動了。

我們目光齊齊地看向大姑，她的臉色更白了，眼皮沒有完全合上。我爸伸出粗大的右手，覆蓋在大姑臉上，輕輕地向下拂去，手抬起來時，大姑的眼睛依舊沒有完全閉上，好像還有一點縫隙。

寶蘭哭起來，寶貴哭起來，我也哭起來。我爸伸出雙臂，攬住我和寶貴、寶蘭，用力地把我們?nèi)齻€人抱在一起。我們仨劇烈抖動的肩膀，搞得我爸有些氣喘吁吁。

病房外面停著一輛擔架造型的車子，下面是四個萬向小輪子，無論哪個角度都能靈巧調(diào)整吧。護士早就暗示過寶貴和寶蘭，那是運送尸體的車。剛過完八十歲生日的大姑，被我們抬到冰涼的運尸車上，我們一路抽泣著把大姑推向后院的太平間。

我爸跟在我們后面，自言自語，女人都是過完生日走，妹子，你也是應了老例兒。

按照院落里的指示牌子，我們來到一個有著茂盛樹木的小院子。院外院里各亮著一盞帶著綠色鐵皮罩子的白熾燈。一個瘦削老者叉腰站在小院子外面，似乎在等著我們。我爸主動上前打招呼。老者是太平間負責人，剛才接到病房護士的電話。

我爸說了客氣話，問老者，得先買壽衣吧？

老者還沒答話，寶蘭慌張地問，這么晚了，壽衣店關門了吧？

黃泉路上沒準點兒，壽衣店哪有關門的？老者不緊不慢地說著，手指不遠處的大門，說，出了大門，往西拐，有一家壽衣店。中式西式都有，要是沒人幫忙穿衣，我們可以幫忙。

老者對上前詢問價格的寶貴說，屋里有價目表，一會兒你們看看，明碼標價，掙黃泉路上的錢得有規(guī)矩。

我和寶貴、寶蘭一起去壽衣店，留下我爸照看大姑。

我們?nèi)齻€人走進壽衣店，看著柜臺后面中年婦女的表情，好像也提前接到太平間那邊的電話。壽衣款式倒是好辦，選中式的，只是價錢還要講講。寶貴負責講價，聲音不高，但已經(jīng)臉紅脖子粗，價格下來了，比原來便宜了三分之一。壽衣包裝非常人性化，壽衣、壽冠分別放在三個塑料手提箱里，提起來好看、方便而且價錢不貴，用完就可以隨手扔掉，一點也不會心疼。

我們?nèi)齻€人各自提著一個塑料手提箱趕回太平間。

不知道啥時候又來了兩個眼圈發(fā)青的年輕人。老者和兩個年輕人配合默契，在我們的注視下，老者嘴里念念有詞，三個人動作有禮有節(jié)，很快就給我大姑穿好壽衣、戴好壽冠，其中一個瘦得不成體統(tǒng)的年輕人，又俯下身子給我大姑簡單化了妝。大姑活著時眉宇間有個深深的“川”字，化妝后“川”字不見了，顯得平靜安詳，好像在熟睡中。得到我們認可后，老者指揮兩個年輕人，輕輕地把我大姑放進大抽屜中，緩慢地推進墻里。灰白色的墻上有無數(shù)個大抽屜，大抽屜的拉手上面有一個帶小框子的凹槽，凹槽里面有張白色字條，字條上寫有逝者的名字，整面墻壁就是一個巨型冰柜。

寶貴、寶蘭又哭起來，我也跟著哭。我爸眼淚少，但是眼睛已經(jīng)紅了。本來眼睛不大，紅了后顯得更小了。我爸是小眼睛，大姑是大眼睛；小眼睛隨了爺爺，大眼睛隨了奶奶。

過了一會兒，我們站在小院里，說起后事如何安排。我爸執(zhí)意要讓大姑從家里“走”。寶貴、寶蘭永遠都聽大舅安排。這么多年，沒爸的兄妹倆早就把我爸當成他倆的爸。我爸也早忘了自己是寶貴、寶蘭的大舅，理直氣壯地把他倆當成自己的兒子閨女。

我婉轉(zhuǎn)勸我爸，這么熱的天，折騰大姑干嗎？再說了，多麻煩呀？

聽我這樣說，寶貴和寶蘭扭臉看向大舅。

我爸瞪著我，語氣倒是平和，說，只要想做，就不會麻煩。

正像我爸說的，只要想做，多難的事都能辦。跟太平間老者講了想法，老者點點頭說，明天一早，你們在家等著吧。

第二天一大早，睡在冰棺里的大姑回到家。跟大姑一起來的，還有一個經(jīng)過改裝的大型集裝箱。把冰柜推進集裝箱，又在冰柜前面放上大姑的黑白照片，一個簡潔靈堂不到兩小時便布置好了，省卻了冰棺上樓下樓的麻煩，死人走活人電梯，有可能影響鄰居和睦，這一下全解決了。

我爸看著我，小聲問道，麻煩嗎？

我忙說，不麻煩，還是爸有辦法。

我爸“哼”了一聲，年紀輕輕的，做事怎么總嫌麻煩呢？

我頂嘴道，爸，我都五十二了，還年輕呀？

我爸說，你那新買的房子七十年產(chǎn)權(quán)，你不還得再活七十年嗎？

我苦笑道，再活七十年，我一百二十二歲了……

我爸小眼睛瞪得老大，說，別把話講死了，啥事都能發(fā)生。

我說，活那么大歲數(shù)有啥意思？

我爸繼續(xù)眨巴著棗核形的小眼睛，說，活長久不是讓你享福，是讓你有機會懺悔。人這一輩子呀，悔恨的事太多了。

我不想與我爸爭辯，苦笑著點點頭。可轉(zhuǎn)念一想，心中還是一驚，我爸小學三年級文化水平，還能說出“懺悔”兩個字？晚年的爸爸經(jīng)常講出一兩句令人驚詫的話，不知道他從哪兒學來的。

當天我留下來，給親愛的大姑守靈。這是我的要求，也是我爸的想法。我們父子倆的想法，在給大姑送行這件事上總算達成一致了。

畢竟過了白露，晚上不斷有涼風吹來，抬頭望向天空，滿天繁星。

坐在小板凳上的寶貴又點燃一支煙，忽然扭頭問我，哥，我媽臨死前不跟我們講話，要跟你講？她想跟你講啥呢？

寶蘭蹲在集裝箱前面，紅腫著眼睛，把灰色的燒紙揉搓成一團團的，小心地放在銅盆里。紙屑在銅盆上方飛舞。寶蘭側(cè)著身子，躲避著紙屑和火苗子。燃燒后的灰色燒紙變成白色的紙屑，紛落在寶蘭的頭上。

聽見寶貴問我話，寶蘭也把頭偏向我。

我實話實說道，還不是寶發(fā)的事。

聽我這樣一講，寶貴和寶蘭立刻不說話了。

夜晚天氣涼爽了好多，許多人家都沒睡，窗戶也都敞著。不知道誰家電視機的聲音開得老大，悉尼奧運會開幕式的歡呼聲，不時傳到集裝箱這邊來；《圣火》的奧運歌聲在夜晚傳得很遠。躺在冰棺里的大姑要是還活著的話，晚上聽見這么大聲音，肯定會坐起來罵幾句。大姑害怕突然而至的聲音，驚愣過后就會大聲咒罵。晚年的大姑還有一個毛病，喜歡罵大街，與年輕時沉默寡言的性格大相徑庭，咬字清晰、特別粗魯?shù)慕窒镎Z言，一點也不符合她女會計的職業(yè)身份。但奇怪的是，大姑罵街時表情是平靜的，眉宇間的“川”字也不是很明顯，這種反差就是我爸也解釋不了，只是嘟囔說“怪了，怪了”。

想著大姑生前的蹊蹺事，一晃天明了。寶貴給我端來一碗豆腐腦、兩個燒餅、一根油條，推著我的后背，讓我吃完快點回家睡覺。他們知道我還要出門辦事——請寶發(fā)哥哥回家。

我回到家，冷鍋冷灶的。老婆去娘家了，晚上才能回來，岳母病了，我老婆每天都去照看，晚上再由小姨子替換她。我酣暢淋漓地睡了三小時，迷迷瞪瞪起來，拉開冰箱，見還有茄子泥、燒餅、火腿腸，簡單熱了熱，吃過后又咕嚕咕嚕喝了一大杯涼白開，這才趕緊去我爸那兒。

我爸這輩兒兄妹六人，只有我大姑一個丫頭，其他都是調(diào)皮搗蛋的禿小子。按理說禿小子們更好相處，卻不想我爸跟我大姑來往最多；或者說，我爸更在意這個妹子。其他四個兄弟早逝的早逝，失聯(lián)的失聯(lián)，在我記憶中我爸很少提及他們。我爸跟我大姑親近，除了她是他唯一的妹妹之外，還有另外一個誰都不愿提起的原因，而且這個原因牽扯我大姑和我爸很多年了。

見我來了，我爸從帆布床單上坐起來，不眨眼地看著我。我爸退休前是機械廠的鉚工，如今八十二歲的人了，起床姿勢始終采用“兔子蹬鷹式”。我媽已經(jīng)去世十年，這十年來我爸沒讓我和我弟我妹操心，他不但把自己照顧得有聲有色，還經(jīng)常幫助我們，誰家有事孩子沒人照顧，就把孩子送到爺爺家。

你去找寶發(fā)。我爸坐在桌旁喝著茉莉花茶，不等我回答，又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離得也不遠，不嫌累，當天就能來回，不管咋講，總得讓寶發(fā)見你大姑一面呀！

我已經(jīng)答應去請寶發(fā)哥哥，可還是猶豫道，萬一不來呢？

你要是打電話，他肯定不來，你親自跑一趟，他應該會來。我爸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有句老話咋說來著？奔喪不過夜，多晚都得過來。寶發(fā)也快六十歲了，從天津衛(wèi)出去的孩子，懂得這個老例兒。

我點點頭。

我爸嘆口氣，說，寶發(fā)要是在你大姑倒頭前見一面，那就圓滿了。不過這最后一面……必須得見。

我口氣堅決道，爭取把寶發(fā)哥哥請過來。

我爸嘴里嚼著茶葉，又用手把茶葉從嘴里擇出來，想了想，這才跟我道出實情，說，為啥讓你再去一趟？寶發(fā)這孩子擰呀！我昨晚給他打電話了，在他鋪子旁邊有家公用電話，找他特別方便。按時間算，他現(xiàn)在該到了，可還是沒來。只好讓你去請他了。按理說知道信后，就得馬上奔過來……唉，也怨你大姑，對寶發(fā)狠了點。不過人已經(jīng)死了，活著的人甭管有多大的委屈，也得照顧死者的面子。你告訴寶發(fā)，他要是不來，咱這邊就等他。三天不成，人就停五天；五天不成，就停七天，等兒子來奔喪，沒人講閑話，只會給咱挑大拇指。

我爸把打電話的事憋到現(xiàn)在才講，大概覺得自己老臉無光，可不講又不成。我爸說寶發(fā)擰，其實他也是犟脾氣。

辭別我爸，我心里還是沒底，琢磨見到寶發(fā)后，讓他奔喪的話怎么說。我爸打電話他都不來，我就能請得動？這么多年了，只要說到寶發(fā)的事，在旁邊聽著我都頭疼。這次要是能把他請過來，不僅我爸高興，挽回了臉面，已經(jīng)倒頭的大姑也會安心了吧？

二

坐在去山東寧津的長途汽車上，車廂里的嘈雜、濁氣、擁擠似乎跟我無關。望著車窗外面掠過的景色，我想的是1992年去寧津找寶發(fā)哥哥的往事。八年前的寧津之行，同樣也是我爸的主意。他睜著紅腫的小眼睛，向我念叨著說，別總是寫信了，讓寶發(fā)來天津住幾天，多跟家里人接觸接觸。又說，有句話咋講的來著？哦，日久生情，說不準接觸多了，就會好起來。

我愿意去寧津，平時上班忙，就連星期天都得加班，出門走走對于我這個第二代鉚工匠來講，是一件特別向往的事。我愿意做這個使者，只是擔心剛到縣城做生意的寶發(fā)走不開。我爸固執(zhí)，嘴邊上永遠掛著那句老話，只要想做，啥事都能做成。又撇嘴說，啥個生意呀，不就是個包子鋪嗎？關門幾天又能咋樣？我爸犟脾氣，犟脾氣人說話不受聽，我大姑說話也不受聽，難怪他們兄妹走得近，脾氣秉性一樣。

雖說車窗完全敞開，可是車內(nèi)人多，大都拎著大包小包，滿滿當當?shù)姆諊瑯訒管噧?nèi)溫度增高。我腦袋昏昏沉沉的，可始終在琢磨見到寶發(fā)哥哥后說啥，想來想去就是兩句話。一句話，是大舅請你去的；另一句話，親媽走了，入土前總得見個面吧？

1992年我見到寶發(fā)哥哥時，他剛過完五十歲生日。那次我再次發(fā)現(xiàn)，他跟寶貴、寶蘭長得太像了，十七歲像，五十歲更像。我大姑家?guī)讉€孩子長得都像我大姑，沒有一個隨大姑父的。大姑雖說不是絕頂漂亮，年輕時也是個大美人。個子高高的，白凈，瘦溜兒，梳著兩條及腰的烏黑大辮子。大姑的五官單獨拿出來不是特別驚艷，組合在一起怎么看怎么美。難怪當年大姑父死命追她。解放前大姑父做皮貨生意，解放后不跑生意了，在“委托店”上班，還是跟皮貨打交道。解放前我大姑父經(jīng)常到東三省的皮貨集散地營口去進貨，也經(jīng)常去張家口一帶進皮筒子。大姑父人長得精神，走南闖北，嘴巴也能說像沾上了蜂蜜的甜話。大姑父經(jīng)常給我大姑買好看的衣服，漂亮的大姑有了好看衣服的幫襯，更成了老城廂一帶有名的大美人。

寶發(fā)哥哥來縣城開包子鋪前，住在一個叫“時家莊”的小村子，距離縣城十幾里地。1992年我見到他時，他落腳寧津縣城兩個多月。一間小門臉房，八平方米左右，門窗都是舊的，從木門窗上的雕花來看，還能依稀辨認出來過去這房子很講究，早先居住在這里的人家，大概是隔段時間就能吃上肥肉的富裕戶。白天時，寶發(fā)哥哥一個人在店里忙碌；到了晚上，依舊一個人住在店里。天蒙蒙亮就起來干活，發(fā)面、拌餡、搟皮、包餡，上大籠屜蒸包子，所有活計都是一個人干，從早到晚沒有多少喘氣歇腿的時間。

鄉(xiāng)下人愛吃包子，寶發(fā)哥哥的包子講究貨真價實，肉是好肉，筋頭巴腦的肉不要，油鹽醬醋也選最好的，包子出鍋，香味一條街都能聞到，就連狗聞著味兒都走不動，蹲在門口，伸著舌頭盯著冒著熱氣的籠屜。寶發(fā)哥哥給他的包子鋪起名“一口香”，沒有一點虛夸，咬上一口，肉湯和口水一塊兒流，不比寧津有名的“長官包子”差，關鍵是價錢低，小小的包子鋪開張不久，大名就揚出去了，生意特別好。

我去寧津之前，盡管去信告訴了他，他應該有心理準備，可當真見到我這個小他六歲的表弟，他還是稍微有些慌亂，那次我也見到了他媳婦。據(jù)說就是因為我要來，寶發(fā)特地把他媳婦喊過來，為的是他陪我時，包子鋪能有人照看。我能感覺出來，他們兩口子關系好，互相看著時，兩人眼神都像是抹了麻醬，又黏又甜。

寶發(fā)哥哥安排我住在離他包子鋪不遠的一家小旅店，雖說設施簡陋，院子里還是土地，但打掃得非常干凈，屋子里也沒有異味。床單被褥都是白色粗布，聞一聞，帶著太陽的氣味。

寶發(fā)哥哥特意囑咐小旅店經(jīng)理，盡量不要給我房間安排人。那時候住宿不可想象，安排陌生人住在一起。比如標準間兩張床，客人不多時一個人住，遇到滿員時就得兩個人住了，不管彼此認識不認識。還有的小旅店，即使有富余的房間，也愿意把兩個客人安排在一起，省得打掃房間。因為有寶發(fā)提前打招呼，小旅店經(jīng)理始終沒安排其他人跟我一起住，看得出來寶發(fā)與左鄰右舍相處得好。旁邊那家裝有公用電話的小雜貨店，只要是找寶發(fā)的電話，寶發(fā)那會兒就是去茅廁了，雜貨店小老板都會去喊他。寶發(fā)不是守財奴，晚上打烊后，總會留下一些包子給左鄰右舍嘗一嘗。那年我走后不久，寶發(fā)把雜貨鋪旁邊一個修車鋪給盤過去了，包子鋪的規(guī)模又擴大了。再后來，他們又把孫子和外孫女接到縣城來，有了后輩兒在身邊，兩口子干得也更起勁兒了。

看著寶發(fā)哥哥，我就想，真是奇了怪了，當年寶發(fā)去天津，大姑怎么就不認他呢？不用驗血不用驗DNA，光是看長相、看神情，肯定就是自己的兒子呀，別說看正臉，就是從脖子后面看，長得都特別像。

寧津縣城的夜晚特別安靜，街道上的路燈也暗，可能是電壓不穩(wěn)的緣故，燈光不住地閃。一個路燈閃，眼睛還能接受，所有路燈全閃時，心里就有點發(fā)慌了，街道上顯得有些鬼魅。我記得到后的第二天晚上，吃完飯坐在鋪子門口休息，寶發(fā)忽然興奮地說，俺領你去個熱鬧地方，咋樣？

咋熱鬧？我環(huán)顧四周問。

跟俺走吧。寶發(fā)說著，小跑著去了馬路對面的小夾過道里，我也趕緊跟過去。他從里面推出一輛水管焊接成的自行車，輪胎比城里自行車輪胎要寬些；車子后座寬大，就是放上包子鋪里的大籠屜也絲毫不會搖晃，馱上個幾百斤的重物照樣能夠穩(wěn)穩(wěn)當當，不會發(fā)出吱扭吱扭的響聲。我側(cè)身坐在寬大的后座上，寶發(fā)身子前傾，蹬得飛快，吹過來的每一縷夜風中，都夾雜著噴香的肉包子味。邀請他去天津看看的話，我始終張不開口，畢竟之前有過不愉快。其實寶發(fā)哥哥知道我來寧津的目的，但他不問，一句也不問，好像也不想讓我講。

遠處一團仿佛正在燃燒的燈光出現(xiàn)在眼前，還有音樂聲從燈光處傳來。寶發(fā)開始放慢車速，緩緩靠向路邊，我不等車停下來，跳下自行車，看了看不遠處的招牌，原來這里是縣文化館。

放眼望去都是年輕人。男的穿著“喇叭褲”，大晚上還戴著“蛤蟆鏡”；女的穿著蓬蓬紗的白色短袖襯衣，下身是牛仔布的長裙子；墻壁上的宣傳欄里貼滿了電影的宣傳畫；畫面上的李小龍和成龍，正在伸臂踢腿、怒目圓睜。

寶發(fā)存好自行車，走過來興奮地對我說，看場錄像吧，香港的。

我說，我還沒看過錄像呢！

咋可能？寶發(fā)雙眼冒光，忽然看著我的腰部，問道，你咋不挎?zhèn)€BP機呢？

我實話實說道，在車間里掄大錘，挎那個玩意兒礙事。

寶發(fā)叉著腰，望著伸手可及的夜空，說，俺想挎一個，太貴了，三千多。俺媳婦你嫂子不給買，唉，做生意哪能沒有BP機？你嫂子說花這么多錢，還不如裝個電話哩。可咱家鋪子旁邊就有公共電話，用不上哩。BP機好呢，你就是變成翻跟頭能翻十萬八千里的孫猴子都能找到，這可是個好東西呀……

我看著寶發(fā)嘴里的白牙，感覺他一點不像包子鋪里的寶發(fā)，像是一個馬上就會跳起迪斯科的年輕人。

寶發(fā)小跑著去了售票處，不一會兒快步過來，說，今晚演李連杰的《給爸爸的信》，看嗎？

我搖頭不看。寶發(fā)詫異地看著我。

我沒進過錄像廳，不是不喜歡看錄像，是不喜歡錄像廳里烏煙瘴氣的氛圍。寶發(fā)看著我，眼睛里的光暗淡了些。他說他也沒看過錄像，也不喜歡里面的空氣，熱乎乎的像是進了蒸包子的熱籠屜。

寶發(fā)順了我的意思，買了兩個冰糕，站在文化館大門外面的空地上，我們一邊吃冰糕一邊說著話，圍著文化館溜達起來。

寶發(fā)一點不像五十歲的人，他不斷向我打聽外面的事，說是縣城里的人都在傳說，全中國的人都去深圳了，那邊離香港近，低頭系鞋帶都能看見鈔票，做啥事都能賺到錢；又跟我說，城里好多人辭職了，說是要“下海”賺大錢。做生意就做生意唄，干啥要“下海”呢？

寶發(fā)舉著冰糕，吸溜一口說一句，要是能在香港看一場成龍的電影，那可好了。

我羨慕道，去香港我可是不敢想，你還能想到去香港看武打電影？

寶發(fā)看著我，忽然問我，你在天津衛(wèi)真沒進過錄像廳？

我吸溜一口冰糕，說，我天天上班，哪有時間進錄像廳？再說了，我也不愛看武打電影，“古惑仔”之類的也不愛看……

吃完冰糕，文化館周邊街道也溜達完了，聚在門口的年輕人全都進去看錄像了。文化館外面冷清下來，只剩下兩個正在數(shù)鈔票的賣冰糕的中年人。

我擺手說，快走吧，明天你還得早起干活呢。

寶發(fā)望著文化館門口，朝我點點頭。

回到包子鋪，寶發(fā)把自行車放回小夾過道里。我也要回小旅館，這才不得不講來寧津的目的。

夜色下的寶發(fā)一言不發(fā)。我靜靜地望著他。

還是寶發(fā)先說話了，但他轉(zhuǎn)移了話題，說，弟呀，忙啥呀，多待幾天唄，鄉(xiāng)下沒啥好吃的，喘氣舒服。說著，他凝望著繁星滿天的夜空，忽然伸出手，向上狠狠地抓了一大把，然后塞進我口袋里。

我笑起來，但還是跟他講了快點回去的原因。現(xiàn)在我們車間實行“工時制”了，大活兒小活兒都有工時限制，請假時間長了，影響工作進展。后面的話我沒講，其實我這次請事假出來，不僅要扣月獎，還要扣半年獎，說不定還要扣全年獎，算下來錢也不少了。另外我著實想要快點回去，雖說寶發(fā)待我熱情，可我總是覺得情緒壓抑。

寶發(fā)猶疑著。

我說，寶發(fā)哥呀，這兩天打擾你了，我明天肯定回去。說完了，我才忽然發(fā)現(xiàn)，我又把他名字叫錯了。

來寧津前我爸特意囑咐我，別喊寶發(fā)，喊人家現(xiàn)在的名字。我來寧津兩天中，已經(jīng)喊錯好幾次了，有幾次還是當著寶發(fā)媳婦面喊的，這讓我特別尷尬。寶發(fā)好像不太在意。

生活在寧津的寶發(fā)，名和姓全改了。寶貴、寶蘭姓吳，寶發(fā)改成姓時；寶發(fā)也不叫寶發(fā)，叫保軍。也就是說，原來的吳寶發(fā)，現(xiàn)在叫時保軍。不用想就能明白，他養(yǎng)父姓時。奇怪的是，我喊錯名字，他也不糾正。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喊錯了，又馬上改過來叫“保軍哥”，他也沒講啥，總之喊他“寶發(fā)”和“保軍”，他都痛快答應，他媳婦在旁邊聽了，也沒有大驚小怪。1992年的寧津之行，我空手而歸，沒有請來寶發(fā)哥哥。我爸似乎料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他沒有責怪我，我爸知道1959年寶發(fā)來天津衛(wèi)認親那件事，對寶發(fā)打擊太大了。我曾經(jīng)多次問過我爸，我大姑到底怎么想的，寶發(fā)肯定是她兒子，她怎么就不認呢？這么多年都是您在跟寶發(fā)聯(lián)系，您還不斷給他們娘倆往一塊兒撮合，可是大姑不說不認，也不說認，大姑到底咋想的？還有寶發(fā)哥哥到底是怎么失蹤的？他又是怎么和天津聯(lián)系上的？這些事情過去我大致知道一點，但也是雞零狗碎，我爸從來沒有完整地講給我聽。那次我從寧津失敗歸來，懇求我爸講給我。我爸嘆口氣道，這話說起來就長了。找機會講給你，你也年歲不小了，知道也沒啥。聽我爸這樣說，我笑了，兒女甭管多大年歲，在父母眼里永遠是小孩子，這話說得真是沒錯。

那年我去寧津請寶發(fā)哥哥，事后才知道，大姑不知道我去，我爸沒跟她講。我能猜出來我爸的心思，一來擔心大姑阻攔，二來是想給我大姑一個驚喜。我回來后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大姑才知道了這事，知道了也沒說啥。后來，我再次跟我爸說，您哪天就從頭到尾把寶發(fā)的事講給我吧，您年歲大了，寶貴和寶蘭好像對寶發(fā)認親這事也不怎么上心，就是您這個大舅最上心，以后您年歲大了，不還得指望我來辦嗎，是吧？我得了解這件事的前后經(jīng)過，才不會給您捅婁子，是吧？我爸覺得我講得有道理，這才終于答應我，一定找時間講給我。

長途汽車繼續(xù)行駛著，距離寧津縣城越來越近。1992年的往事就像我身上流的汗液，怎么擦都擦不掉，總是感覺皮膚上附著一層汗水。

記得那年早上我離開寧津時，寶發(fā)哥哥送我，除了給我?guī)弦淮蟠拥拇蠹t棗，手里還捧著一個白布小包裹，似乎還帶著熱氣。我問這是啥呀？寶發(fā)哥哥說是他蒸的包子，讓我?guī)Щ靥旖驀L嘗。我說這么遠的路，帶包子做啥呀？天津也有“狗不理”。寶發(fā)哥哥聽了，當即臉紅了，有些手足無措。寶發(fā)嫂趕緊解釋說，他弟呀，你啥都可以不帶，這十個包子得帶著。見我眨巴著眼睛不解，寶發(fā)嫂又說，這是你哥連夜剁肉餡，一大早蒸好的，肉可是“護心肉”哩。

聽寶發(fā)嫂這樣講，我才覺得剛才自己說話太愣了。另外從寶發(fā)嫂話里我也才了解到，寶發(fā)哥哥有個習慣，對誰好就要給誰蒸包子。他最拿手的包子是豬肉大蔥包子。肉可不是一般肉，正像寶發(fā)嫂說的是“護心肉”，一頭大豬，甭管幾百斤，身上也就一斤左右的“護心肉”，有時賣肉的都舍不得賣，給至親至愛的人留著。除了用肉講究，寶發(fā)還要親手剁肉餡，連續(xù)剁上一個多小時，肉細得用嘴巴一抿，就能在嘴里化了，化成肉湯。把“護心肉”剁成化在嘴里的肉，特別費勁兒，“護心肉”上面有一層筋膜，要把這層筋膜完全揉在肉末里面，沒別的辦法，就是需要耐心勁兒。寶發(fā)哥哥剁好肉餡，還要親手包、親手蒸……那年我回去后，我爸吃了寶發(fā)哥哥親手剁餡、親手包好的“護心肉”包子，連聲說“好吃好吃”。我爸又把包子給我大姑送去。沒想到，我大姑吃了一口，把包子扔在一邊，用毛巾一個勁兒擦嘴，似乎惡心得要吐。我爸這才想起來，我大姑不愛吃豬肉大蔥包子，他一時著急，把這事給忘了。本來我爸猶豫半天，心里嘀咕要不要說這是寶發(fā)帶來的包子，是用“護心肉”做的肉餡……見我大姑那個惡心勁兒，也就沒法張嘴了。我爸當時只好尬笑說忘了忘了，你不愛吃豬肉大蔥包子。我大姑也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了，不好意思地跟我爸笑了笑。我爸回來跟我講，你大姑要是不想笑，可又得笑，那笑別提有多難看了。

我把臉靠在車窗玻璃上，這樣感覺溫度還能低一些。我望著長途車外開始出現(xiàn)的鄉(xiāng)村風光。不知道八年過后、已經(jīng)五十八歲的寶發(fā)哥哥，再次面對來自天津的邀請，他還會繼續(xù)沉默不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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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芙蓉》2025年第4期

【作者簡介：武歆，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198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已出版長篇小說和作品集19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曾被多次轉(zhuǎn)載，并入選多種年度文學選本，有作品被改編為廣播劇、電視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