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時代呼喚與偉大時代相稱的優秀作品。作家畢淑敏的軍事題材長篇小說《昆侖約定》應時代呼喚，脫穎而出，完全有資格站立于與偉大時代相稱的優秀作品之列。小說以新中國最艱難困苦的年代，青藏高原昆侖山邊境戰區部隊生活為背景，聚焦戰區衛生部一個由八個女兵組成的護士班，描寫在戰區里較為罕見的女戰士的軍旅生活，展開她們可歌可泣的人生經歷，講述她們充滿傳奇色彩的命運故事，從而表現了由高原軍人們的奮斗與奉獻、流血與犧牲鑄就的偉大軍人精神，突出了贊美英雄、謳歌時代的主題。

青藏高原本就是新中國軍事文學一座不可替代的富礦，昆侖山一直滋養著中國當代軍事文學的精神魂魄，支撐著中國當代軍事題材創作的時代思想和精神高度。可以說，這是中國當代軍事文學的一座英雄之山。每一部從這里誕生的作品，都自帶英雄的氣血，跳動著英雄的脈搏。作家畢淑敏，曾經是青藏高原的一名軍人，昆侖山的靈性深深融進她的血脈。四十多年以前，她以成名作《昆侖殤》塑造了光榮的昆侖部隊的英雄形象。歷經滄桑，靈魂不散，英雄一直聳立在作家的心中。從成名作《昆侖殤》到《昆侖約定》，“潛伏了半個世紀心愿，一朝實現，險些耗盡了我全部生命和能量”，終于“完成了對一座山的承諾”。《昆侖約定》這部作品，不僅是她個人小說創作的一個里程碑，也將會被看作是中國當代軍事題材小說創作里程碑式的作品。

/ 一 /

《昆侖約定》的故事復雜曲折，綿密厚重，但主要線索還是清晰的：高原邊境戰區，戰事日趨緊張，軍人們的神經繃得緊緊的。而戰區衛生部，史無前例地建立女護士班，破天荒地來了八個活蹦亂跳的女戰士，吸引了男軍人們的眼球。班長郭換金公認最漂亮，她的父親郭大廚手藝超群，工作是給軍區首長做飯；與她同一個寢室的麥青青，是軍區麥副司令的女兒；另一名女兵葉雨露，來自河南鄉村。三個女孩子之間有故事，而她們與男軍人之間，更有故事。

小說主人公郭換金當值時，戰區一線部隊“紅卡”送來了一位重病人，名字叫潘容，是一位指導員，容貌英俊，堪比古人潘安。但主治醫生楚直心里知道，潘容患有嚴重的“高原病”，生命垂危，必須馬上動員醫護人員為他輸血，與死神搶時間。郭換金被選為輸血者。她身上的血送進潘容的血管時，人也與這位一線的優秀軍官成了朋友。從死神那里轉了一圈又回來的潘容，身體不適合在一線部隊工作，調回司令部當干事，常能見到郭換金。他情感深處有了她的位置，然而，郭換金只是把他當“哥兒們”。在高原戰區，只有干部才能談戀愛，才能結婚，而戰士不許談情說愛，這成了郭換金堅定的盾牌，擋住了潘容的“想入非非”。不過，他們之間的友誼，一直持續到潘容有機會回報郭換金的救命之恩。

郭換金愛學習，人機靈，心又細，被醫生楚直派去照顧生病的戰區司令員。她很快與司令員魏盾遠成了忘年交。魏盾遠看出郭換金是個當兵的好苗子，也知道她有當一名醫生的志向，由此，啟動了他心中醞釀已久的計劃——為高原部隊培養女醫生，適應戰場的特殊需要。最適合的人選還是郭換金。有些領導建議選麥青青，但考慮到小麥是軍區首長的女兒，總有一天要離開，還是選平民之女為妥。當時，沒有條件送郭換金到軍醫大學深造，只能就地速成培養。于是，軍醫楚直承擔起醫學課的任務，而司令部的作戰參謀景自連承擔起軍事課的任務。這兩個優秀軍人來到身邊，改變了護士郭換金的命運。她陷入了深深的情感糾結，也漸漸讀懂了青藏高原，愛上了昆侖山。

郭換金一直守著情感的底線。她知道，景自連是軍區景司令員的小兒子，與麥青青在軍區大院一同長大，現在是麥青青追求的對象。軍事課結業時的手榴彈實彈投擲作業，郭換金脫手，實彈落在身邊，是景自連擋在身上救下了她，而自己背部嚴重受傷，被送到醫院搶救。郭換金很內疚，景自連卻為能守護自己心愛的姑娘而開心。景自連傷愈歸隊后，申請到條件最艱苦、戰略位置最重要的“橙卡”任職。兩人情感升溫。景自連嚴格遵守軍規，強忍住沖動，沒有親吻郭換金。

邊防另一個重要哨所“藍卡”的戰士們得了一種怪病，“非戰斗性減員非常嚴重”。病人送到醫院，像楚直這樣的高手都無法判定病情，眼睜睜地看著患者死去。魏司令也得到報告，部隊情緒不穩定，影響了戰斗力，他下令讓楚直盡快搞清楚，找出對策。楚直一邊到前線調研，一邊在醫院看病人，同時，還要給郭換金上課，忙得不可開交。他很驚訝，這個女孩子除了刻苦學習、主動思考，還特別聰明，天分很高，理解力很強，一學就會，而且有許多知識儲備，不像是農村來的孩子。他漸漸愛上了這個女孩，但出于師道尊嚴，他把自己的這份愛藏在心底。一次戰區部隊冬訓拉練，不僅翻越雪山，還要通過無人區，強度遠遠超出了人體極限。郭換金從未吃過這種苦，加上高原嚴重缺氧，產生了幻覺。就在她將要從高高的山崖上跨出去的時候，是楚直一把拉住她，讓她神志回到真實的世界里。又一個男人救了她的命。

邊界沖突再次爆發，戰斗還很激烈，出現了傷亡。有受傷的軍人被送來醫療救治，也有犧牲的軍人被送到醫院清理，等待送往烈士陵園安葬。郭換金忙于救護傷員，萬萬沒有想到，那位犧牲的軍人就是景自連。他作為站長，為了減少戰士的傷亡，身先士卒，沖鋒在前，被流彈擊中，英勇犧牲。郭換金為自己的愛人穿好軍裝，戴正軍帽。她仔細撫摸了死者身體，在死者嘴唇上，印下一個久久的吻。這是他們兩人唯一的一次接吻。

找到“藍卡”哨所怪病的源頭十分困難，楚直百思不得其解，沒有頭緒。戰士的生命每天都受到威脅，不容半點松懈。正當他準備放棄原有的計劃，換另一個思路繼續調研的時候，無意中在聊天時發現戰士們曾經接觸這一帶山地獨有的石頭。他懷疑，這種石頭的放射性是損害戰士們健康并導致死亡的兇手。沒有任何科研設備獲取證據，為了搶時間，楚直只能把石塊放到自己的枕邊，并很快找到病因。哨卡的戰士們得救了，楚直卻因攝入過量的放射性元素，無法救治。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他終于向郭換金表露了心中的愛情。郭換金也愛著楚直。他們在病房里舉辦了只有兩個人的崇高婚禮。她和楚直說了一夜話，看著楚直帶著微笑，走到生命盡頭。

郭換金的身世終于揭開。她的父親是中央某部委的副部長，也是一位老紅軍，在“文革”中受到沖擊，剛從牛棚出來，正在等待落實政策。在父親落難之時，老朋友郭大廚偷偷收養郭換金，把她送到高原戰區部隊當兵。

部隊決定送郭換金到內地軍醫大學深造，這個時候的她，早已把心留在了昆侖山高原。她與山有個約定，學成后一定回來。

小說主線講的是一個女兵與三個軍人的情感的故事，但明眼的讀者一定可以讀出，故事結構、人物關系之間，有一種超越個人愛情的情緒在流動著，也不可遏制地流露出一種屬于高原的思想意識，那就是軍人的赤膽忠心，軍人的國家意識，軍人的戰斗意志，軍人的理想信仰。也許，傳遞出這種信息，才讓我們在故事里感受到史詩的品格。普通士兵的愛情不會成為史詩，可是，當普通士兵的愛情融入昆侖山的時候，成為英雄品格和愛國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后，史詩就誕生了。

/ 二 /

《昆侖約定》并不直接寫一線部隊的戰士生活，而是寫戰區一座戰地醫院的故事，筆墨多用在醫護人員身上，透過他們的人生，折射出高原的歷史與現實，寫出守衛在高原昆侖山的軍人群體的命運。這個視角，構思巧妙，其實也是作家自然和必然的選擇。畢淑敏曾經是一名醫生，多年服役于青藏高原部隊，對軍人生活非常熟悉，特別是對戰區醫院生活更為熟悉，認識更深刻精準，體驗更充足到位。從這個視角入手，她能夠更加得心應手地駕馭該題材，更有把握講好昆侖山軍人們的故事。如果說到作家在構思上的精妙之處，那么顯然是她把一個女兵班放到了一線戰區醫院，讓整個高原都亮了起來，讓整個故事亮了起來。戰區數百平方公里，防線也有數百公里，一座山峰連著一座山峰，沒有平民百姓，不適合人類居住，然而，為了國家安全，數千乃至上萬中國軍人必須在這里駐扎下來、生存下去，并保持強大的戰斗力，隨時應對突如其來的戰事。在這個清一色的男性世界里，突然出現了幾個女性，有如鮮花綻放一般的神奇。這種強烈的對比關系，很自然地預示著接下去的故事會扣人心弦。

事實上，作家構思上最為體現思想藝術功力的，在于小說敘事的時代特色設計。作品沒有刻意或者更多地交代故事時代背景，不過，從軍人挎包里還準備著“紅寶書”等微小細節，以及小說結尾郭換金講自己的父親剛出“牛棚”、還未完全“平反”的話語里，以及一些人物如麥青青那種偏“左”的思維里，我們可以猜到，昆侖山下廣大地區正處于特殊政治運動的煎熬之中，經濟社會也動蕩不安。一般的小說，通常不可避免地把政治運動的強大破壞力寫進故事情節中，表現作品人物與政治運動的深刻關系，增強小說內在的沖突感。然而，在作家畢淑敏筆下的昆侖山卻如一片靜土，一片凈土。“靜土”是說，昆侖山上風平浪靜，部隊并沒有被政治運動搞亂，仍然保持著戰斗力，戰士們仍然緊繃戰爭之弦，堅守在自己的哨位上；“凈土”則是說，軍人們的道德觀、倫理觀、價值觀和人生觀以及基本的人際關系，并沒有被扭曲、被解構、被破壞。

并非作家無視歷史的真實，并非作家刻意回避時代的矛盾沖突。如果我們堅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思路的話，那么就會注意到，作家以這種輕視政治運動的存在與影響的態度，去描寫昆侖山與部隊生活，是真實的，是尊重歷史的。邊境地區遠離內地，又是無人區，政治運動再兇猛也無法波及。邊境部隊任務非常艱巨，隨時都有開戰的風險，所有的關注力都在打仗，政治運動再不講理，也必須讓位。小說描述了部隊裝備物資保障的細節，說到運輸條件非常差，除了運送武器彈藥和部隊生活必需品外，蔬菜水果都運不上來，更沒有人想到運送書籍和其他讀物。這些細節說明，山下平原地區政治運動如火如荼，卻無法燒到昆侖山上。某種意義上說，特殊時期的昆侖山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封閉的環境。基于這一歷史真實，作家輕而易舉就把政治運動排除開去，盡管小說的故事確實發生在畸形的政治運動火熱時期，但昆侖山上就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作品由此創造了一個產生故事的典型環境，為情節的展開、主題的呈現以及人物形象的塑造，提供了良好的條件。

我們把這個典型環境的營造，與作家的精神理想聯系起來，不難發現，經過半個多世紀的生活歷練，畢淑敏不僅是大醫生，而且成為心理學家、社會學家，歷史視野開闊，目光遠大，睿智通透，自覺自信，不再糾結于世俗的泡沫，也不再拘泥于生活的沉渣，她眼中的歷史，就是那座凈潔神圣的昆侖山，是那些永遠守衛在邊境線上的軍人。現實改變了這個世界，使這個世界變得更復雜，更加難以把握，但改變不了昆侖山，反而使這座山更加圣潔，更加崇高。這座山，本是一座自然之山，積蓄的是亙古不變的自然力量；而自從中國軍人進駐邊境，建成國家的一道戰略防線，才真正開始自己的偉大壯烈的歷史，才成為一座偉大的精神人文之山，才成為一代一代軍人用生命鑄就的英雄之山。歷史由軍人們所書寫。昆侖山巍然聳立，英雄精神世代相傳。二者相映生輝，融為一體，在作家心中構建起可以和昆侖山比美的強大精神之柱，外化為《昆侖約定》的故事，把內心的精神，傳遞給作品的主人公們，積淀為主人公們的性格內核，進而發展出小說敘事的史詩品格。

“各式各樣的云。遠處極高山峰處，云層聳立成陰森塔狀。不過，眾人頭頂，是精致的成絲縷狀的半透明排骨云。二者之間，一大堆雜亂的烏云，胡亂堆積著。底層好似已經凝結的火山巖漿，堅硬如鐵。綿延皺縮的灰云，好像是瘋子亂糟糟的頭發。越到四周越蓬松，略有彎曲，好像被一把橫掃天涯的梳子潦草攏了一圈。”小說洋洋灑灑幾十萬字，大段描寫昆侖山風景的文字并不多，而站在山上，從不同時段、不同角度去描寫星空、描寫云朵的文字相當豐盈。作品開頭自序第一句話便是：“這里的故事，只有云知道。”也許，作家在提醒我們，昆侖山上的英雄故事，如云一樣四處飄揚，賦予小說“史”的靈魂和“詩”的意境。

/ 三 /

嚴格說來，《昆侖約定》是一部成長小說。平民郭換金，逃難似的躲在邊境戰區的醫院里，被時代磨煉為一個合格的軍人、一名合格的戰地醫生，打造了英雄的性格。作為小說的女主人公，作為一個普通人，她的成長，要融入戰區，卻是需要兩位男主人公景自連、楚直推動的——英雄打造英雄。因此，這兩位英雄對郭換金的成長刻骨銘心，至關重要。

景自連這個人物，內心十分陽光，充滿英雄氣，是典型的軍人。父親景司令員個子矮小，卻戰功赫赫，本身就是個英雄。景自連從小崇拜父親，一心要成為像父親那樣的英雄。他軍校畢業后，毅然來到最艱苦的昆侖山部隊服役，想要建功立業。部隊領導照顧他，把他留在司令部當參謀。他努力學習，刻苦鉆研，很快就成為全戰區業務能力最強的優秀參謀。他多次向戰區魏司令提出申請，要求到最前線帶兵，都被拒絕。魏司令心里有負擔，知道景司令大兒子景自排已為國捐軀，所以不能再讓景自連出意外，才一直把他留在身邊。然而邊境戰事驟然緊張，“橙卡”地勢險要，戰略地位非常重要，特別需要得力干部去坐鎮，景自連是最合適的人選，魏司令把這個重任交給了他。當政委陽云天和景自連談話時，說你爸心大，讓你上高原，還要讓你到最艱苦最危險的一線哨卡去。景自連只說了一句話：“這是我的光榮。”

景自連年輕生命里最快樂幸福的時光，就是擔任郭換金軍事教官的時候。郭換金這個女孩的出現，讓他眼前一亮。在此之前，與他青梅竹馬、門當戶對的麥青青，一直親切地叫著“景哥哥”，可他并不動心。直到遇見經常要和他斗嘴的郭換金，他才第一次感覺到男女之情的美妙和溫暖。正是郭換金的到來，讓他心靈深處的情感渴望蘇醒，也因此，他身上除了軍人的責任以外，又增添了一種男人的責任。他接受任務，擔任郭換金的教官，給她開小灶，心里美滋滋的，行動上卻格外嚴格，因為他非常清楚，戰爭一旦發生，郭換金就得上戰場，必須學會保住自己的性命，才能救護傷員。小說細致地描寫了景自連一方面忙于戰區的軍務，一方面調教郭換金的過程。其中，關于騎馬的情節，寫得相當精彩。可以看出，景自連對郭換金真的動心了。

郭換金實彈脫手，景自連奮不顧身擋在她身上，自己背上扎滿了碎彈片。他被搶救過來后，兩人秘密相愛，彈片成了他們的定情物。雖然軍規嚴格，沒能接吻，但彼此知道，他們心里正在談婚論嫁。景自連下一線部隊任職前，送給郭換金的禮物很特別——一個罐頭盒改裝的小鍋。日后證明，這個小鐵鍋在高原野外，能救人命，只有高原的軍人才會送這樣的禮物。兩人從此錯過了一些見面的機會。等郭換金再次見到心愛的人時，景自連已成了烈士。

與純情坦率的景自連不同，楚直個性內涵更深沉成熟一些。作為戰區醫院的業務權威，他醫術高明，看問題很精準，說活干脆利落，一語中的。他給郭換金的建議就是要“多吃”，一是吃苦，二是吃虧。他長期在高原工作，對高原的各種疾病了如指掌，摸索出一套自己的醫治方法。一線指導員潘容被送上來，除了臉色蒼白，并無異樣。但楚直一眼就看出危險，馬上布置輸血。在寒冷的高原，輸血是一件麻煩事。郭換金要給病人輸血，他專門交代，之前不要大量喝水，這與平原地區的做法不一樣，到了高原就得這樣，才能保證輸血的質量。而后，他又交代高原輸血的各種風險，冷靜提醒郭換金有所準備。他看慣了死亡，對生死泰然處之，經常看上去對病人有些冷漠，交代生死攸關的事，也帶著職業的平靜。面對瀕臨死亡的潘容，他也沒忘記說一句不近人情的話：“若真殤在咱們手上，只能說他運氣不好。”

當作品展開描寫楚直的性格時，我們發現，他并不冷血；他的血是熱的。他只是更愿意用專業醫生的冷峻思維方式，以一種溶化在思維中的科學因子，外化出精準嚴謹的表達和表現。而且，在生存如此嚴峻的高原，“死亡時刻在預料中”，他與兒女情長的世俗平民話語模式更不兼容，處處流露著技術知識分子話語的清高以及一種讓人不得不服的睿智幽默。作為一個軍人，他非常忠誠；作為一個醫生，他非常敬業。小說重點寫了他的兩件事，突出了人物形象。一是部隊冬訓野營拉練，后勤保障不力，部隊在零下四十多度行軍，穿過無人區，出現了嚴重凍傷，戰士情緒不穩定。指揮員本應該及時修改方案，卻一意孤行。楚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為了不再發生戰士被凍傷死亡，他冒著巨大的政治風險，越級向上級反映情況。上級黨委緊急決定，提前結束拉練。二是接受一線哨所“藍卡”怪病調查任務，事關整個哨所戰士的生命安全。楚直奔波于一線高山，終于找到了病源——一種放射性元素，但這時他已攝入過量的放射性物質。這本來可以避免，可高原沒有科技儀器，為了搶時間找到確鑿的證據，他把自己當作實驗的小白鼠，以一個人的獻身，挽救了整個哨所官兵的生命。從這兩件事情，可以看出，楚直珍愛生命，心有大愛。他優雅正直的性格，在整個戰區顯得不同凡響，很有人格魅力。

楚直和郭換金相處的時間，比景自連要多得多。從一開始，洞察能力極強的他，就注意到郭換金的與眾不同。從她的智商情商、知識面、聰明勁以及接受能力，就看出她不像是農村女孩子，一定有難言之隱。善解人意的他，深知那個年代不幸的人很多，所以采取尊重對方隱私的方式。同時，他也看出來郭換金誠懇無私、聰明過人，是可造之才，于是，積極贊同和參與魏司令制訂的培養女醫生的計劃，心甘情愿當起她的老師。郭換金的神秘感無形中一直吸引著他，這個女孩子身上那般勁讓他無法不關注、不靠近。他們不光是師生關系，慢慢地就成了朋友關系，實際上，他愛上了她。當然，他已經了解，郭換金心儀的是遠在“橙卡”的景自連。對于“情敵”的嫉妒，讓他內心痛苦，但掙扎一番，還是把自己的愛深深埋藏在心底，直到景自連犧牲后，直到自己生命最后一刻，才迸發出全部的真情。在愛情關系上，這個男人始終保持了道德高度，維護了“紳士”的尊嚴。“這輩子，就當我娶過你了。我們入過洞房，我們頸項相交。我從來沒有碰過你，但在我心里，你已是我同枕共眠千百次的妻。”——不夠世俗，卻很男人。

潘容這個人物有情有義，可愛之處突出，只是人物基調更為世俗化一些，性格也有弱點。他對郭換金的情感，更像是在報恩。麥青青使壞，郭換金面臨嚴厲處分，潘容出手相救，被政委陽云天拿住軟肋。陽云天也無惡意，就是要潘容與侄女黎喜歡結婚。兩人從未見過面，但潘容不敢反抗陽政委，還是娶了他并不喜歡的黎喜歡。他的軟弱，反襯出景自連、楚直的硬漢性格和對愛情的執著。

/ 四 /

景自連、楚直這兩位不同性格的軍人，是創造昆侖山軍人精神的典型代表，更是郭換金人生的指路人。看上去，他們只是軍事教官和醫務教官，但在這個過程中一步一步夯實了郭換金的思想根基，打造了她的思想性格，使她比別人更快地成長。她本來是為了避難，陰差陽錯地進入一塊“凈土”，條件很艱苦，心情很放松。小說詳細地描寫了戰區醫院的條件：高原缺氧，一時半會兒適應不了，會不明原因昏厥；部隊伙食少蔬菜、多羊肉，做法很粗糙，味太重，她一吃就吐得不行；沒有電，每天只能自行發電兩個小時；冬季特別長，高山冰雪常年不化，而醫院生火取暖的時間卻沒幾天。能在這種環境里待下來，都是好漢。郭換金其實生在高干家庭，從小嬌生慣養，卻能在高原安心待下來。為了不暴露身世，她為人低調，處處忍讓，埋頭干活，不引人注意。但身上散發出來的信息是藏不住的，她還是被景自連、楚直甚至司令員注意到了。她被任命為班長，叫麥青青很不服氣，暗中針對她。所以她有意識給人造成印象：班長像副班長，副班長像班長。不過，她聰慧機靈卻隱忍內斂的性格魅力，瞞不過楚直男人的眼睛，更是擋不住景自連男人的激情。她的個性，被兩個高原的硬漢子所激活；她的性格，被高原生活所塑造。

小說塑造郭換金的性格，用了大量的對話方式。與楚直、景自連的對話，確實生動有效突現出郭換金的個性。我們不能不為作品高超的人物對話而叫絕。小說藝術中，寫好對話難度最大。一般作家，都自覺慎用對話，而《昆侖約定》卻以人物對話為特色。這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得益于作家的心理學方面的造詣。作為心理學家，她經常要傾聽病人的傾訴，要分析病人的個性，更為重要的是，要和病人不斷對話，進行有效治療。她對“人性”多層面的認知，獲得一般作家難以得到的體驗和經驗，在小說創作里，就漸漸成為優勢。不同時間，不同地點，不同狀態，小說都運用了大量對話構筑人物關系，透露著女主人公的閱歷、眼界、學識、格局、個性的信息，機敏睿智、舉重若輕、分寸得當、引人入勝。美妙的對話，在作品里比比皆是，如郭換金和楚直之間，關于景自連“酒窩”的對話，就妙趣橫生。關于這部作品的對話藝術，似可專文論述。

郭換金在作品里跨過了兩道嚴峻考驗，得以思想飛躍、境界升華、脫胎換骨、涅槃重生。

第一道考驗，發生在部隊冬季大拉練穿過無人區的時候。這場近似實戰的極限行軍，男性都無法承受，對于女兵們更是嚴峻的考驗。飽受高原缺氧之苦的郭換金，幾乎無法忍受這樣的魔鬼訓練，生理和心態都出現了嚴重畸形：“肺，被極度壓縮，變成了一摞被水浸過又黏結的殘破黃表紙，潰爛皺縮，沒有一絲換氣功能。萬般低落中，感覺神經卻異常靈敏，每一絲痛苦都被無限放大。”“死的念頭一經誕生，見風就長，牢牢盤踞大腦。”“連續的征戰，已讓郭換金的身體陷入崩潰的邊緣”，“生死邊緣，她的雙腿，依然不由自主向前行進”。她一直不可抑制地想象死亡的過程和細節，靠著心理向死亡不斷靠近，才有力量機械地邁出行軍的步伐。就在她走向山崖邊，“被死亡誘惑，充滿飛翔向往”，準備縱身一跳的時候，是楚直一聲吼叫，拉住她，由此，破解了她的死亡幻覺，讓她終于意識到生命不可輕易放棄。這一考驗闖過，她的生命觀、人生觀一下子就豁然開朗。

第二道考驗則是她為犧牲了的景自連穿上全新的軍裝，準備安葬的過程。醫院命令班長帶隊，給烈士凈身。而這個烈士，就是她朝思暮想的愛人。如此強烈的對比，考驗著她情感與意志。小說以極為冷靜的甚至有些殘忍的筆調細膩地描寫了讓人心腸欲斷的場面，卻也展現著圣潔的情懷。“郭換金輕輕打開蒙在景自連身上的白布單子。然后，一寸寸褪下他的軍綠色內褲。于是，他的下身，完整而潔凈地呈現在年輕女孩面前。他的面龐安詳而沉穩，沒有絲毫的不好意思和忸怩。這具身體，堪比最完美的雕塑，由于血已流盡，整個正面皮膚，呈現出不可思議的潔白，有一種致命的英俊，如同晨光中踏雪而出的太陽神。”“她以為他的唇會很冷很冷，就像萬古不化的寒冰。但是，完全不是這樣。他的唇，不但柔軟，還帶著些微的溫度。這絕非幻覺，千真萬確啊！既是這樣，你要還我一吻。獨屬于你的，柔軟清逸的一吻，滿載冰雪的芳香。”由此，郭換金真正讀懂了高原軍人的道德倫理——軍人為戰爭而生，為和平而死。她的愛和生命都將永遠與愛人做伴，融入高原，融入昆侖山。同時，作品人物形象的塑造站到時代思想的高地。可以說，作家完成了一個昆侖山女神的塑造。以往，昆侖山只有男神，現在，女神正在走來，端莊而美麗。人物形象塑造的最后一筆，應該是寫在她與楚直完婚，送他走完生命最后時光那一段落。女人的愛情，停留在英雄景自連那里，而女神的愛情，卻是對英雄楚直的祭奠。“淚眼里，橫亙天際的銀河，又多了一顆星。星的光芒如此暢遠璀璨，經過淚水折射，變作億萬顆鉆石閃爍。”

可以一提的是，作家對女性形象的贊美，也包括對葉雨露命運的描寫。這個河南農村女孩的天性，突破了嚴格的軍規，與炊事班長門可閂偷吃了禁果，致使懷孕，面臨著嚴厲的軍紀處分。不過，她始終沒有供出另一半。麥青青威逼利誘，也無法撬開她的口。直到她做完人流，從此不能再生育，也沒有一句怨言。她平靜接受組織處分，復員回到河南鄉村，不再與門可閂見面。作家表露出對于她的同情和贊美。

/ 五 /

小說對于高原戰區獨有場景和細節的綿密描寫，給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表現出作家捕捉細節的敏感性和敏銳力。除了已討論過的郭換金與景自連、與楚直生離死別的場景外，還有一些場景細節很值得品味。

第一個細節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楚直上的一堂非常不可思議的醫學課。他派郭換金去護理癌癥晚期病人白頭翁，這個病人拒絕打針，表情非常從容淡然。郭換金不解，白頭翁說，高原藥品太珍貴，留給更需要的人。郭換金肅然起敬，倍加細心地照料。白頭翁去世后，楚直按照他的遺愿，動用了卡車，帶著郭換金，還借用了炊事班長門可閂，把遺體送到了可以看到珠峰的一座山坡上，然后突然向郭換金宣布，要在這里上一堂生理解剖課。解剖的是白頭翁的遺體，他們尊稱愿意為科學獻出的遺體為“大體”。“楚軍醫戴上手套，操起手術刀，打開身體，細細翻動……像是專注翻閱一本精裝書。內容一頁頁一次展露，彩色清晰，纖毫畢見。”“郭換金來不及驚愕，甚至也無法害怕。她應接不暇地從楚醫生的指尖，閱讀人體這部無字書，逐一習得人類最本真的生理解剖知識。”這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小說細節，在當代涉及醫學內容的文學作品里幾乎從未出現過。只有在貧困落后時代，只有在科研條件如此惡劣的高原生活環境，也只有碰到楚直這樣的智慧的醫生，才可能出現這樣的教學方法，確實震撼心靈。這樣的細節一出現，便讓我們知曉作品的分量。

第二個細節是景自連教郭換金認識高原的戰馬。郭換軍在馬術訓練時，瞧不上眼前這匹馬：“卻不料只見一匹比毛驢大不了多少的灰色矮馬，百無聊賴立在不遠處，向他們張望。”景自連命令她，“快把臉上的不屑，立即收起來”。他認為，高原馬是優雅與肌肉、力量與溫順相結合的完美生靈。“它們是高原特有的雪馬。強壯、結實，對自然環境適應能力很強。一腔熱血、膽大，非常適應快速奔跑。最重要的是，它們為高原而生，極少患高原病。”這種馬，其貌不揚，卻是高原的戰神，是身經百戰的軍人親密戰友。景自連就是騎著它奔馳前線。他犧牲時，馬就在他身邊。而現在景自連讓郭換金學騎馬，是為了在戰場上救治傷員的需要，是高原戰區醫院的軍事必修課。郭換金從認識這匹馬開始，開始懂得敬畏高原和尊重高原的生靈，產生了熱愛生命最樸素的和平主義意識。這是郭換金成長為優秀高原軍人的重要一課，其重要性要超過其他軍事科目。

第三個細節為用視力表換書。在高原戰區，書籍送不上來，得到一本書就特別珍貴。魏司令與古生物學家凌慧虎，結為莫逆之交。整個戰區，若論對地形地貌的了解，凌慧虎稱第一，沒人敢稱第二。他的自然地理知識對國防建設和高原部隊安全非常重要。由于長期從事高原科考，他身患嚴重高原病，突然去世。他的愛人古墨也去世在戰區醫院，臨終前把一口樟木箱送給看護她的郭換金。這口箱子里裝有三十多本文學作品。從此，郭換金有書可讀，大家也都有了書讀。不過，郭換金有一個條件，每一個前來借書的人，都必須帶書來換，借幾本，換幾本。她的小圖書館，遠近聞名。有一天，一個長期生活在高原、臉色像鐵銹的人，遠道而來，要向郭換金借一本童話故事。他拿不出書來交換，只能拿出一張標準對數視力表，說高原缺氧，損傷視力，看看有好處，也是另一種讀書。這個細節，集作家獨特的想象和醫生特有的細膩以及高原文化特色為一體，意味深長，同樣不可復制。

還有一些描寫，非常奇特：“雞蛋的跋涉無比艱難。雪山冰河，搓板路盡情顛簸。倒霉的蛋，先是被低溫凍成琉璃球。途經峽谷處溫度稍緩，又融成黃白混淆的半固體狀。熱脹冷縮后，雞蛋爆裂數瓣，碎出滿車泥濘。受此暴擊后，從此絕了向高原戰區輸送雞蛋的念想，雞蛋成了橢圓形的神話。”只有在那里深入過生活的人，才會寫出這樣的小說細節。

/ 六 /

比較畢淑敏的《昆侖殤》與《昆侖約定》這兩部小說，很有意思。前者作為一部中篇小說，聚焦昆侖部隊的一次嚴酷極限拉練。而后者最重要的一個章節，就是描寫一場接近實戰的行軍。前者以最高指揮官“一號”的視角，描述這場軍事行動，其中也寫到次要人物女衛生員肖玉蓮。后者站在醫生的立場，側重在刻畫女主人公心理精神考驗，并從這個層面去評判。兩部作品的故事時代背景相同，可以看著同一個故事的二次書寫。然而，兩部作品的思想傾向卻差別頗大。

不難看出，《昆侖殤》顯然受到當年“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的影響，道德批判式地審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殘酷的高原拉練行軍。部隊出現了傷亡，有戰士在翻過缺氧的高山，倒下就再也沒有起來。馬上要穿過恐怖的無人區了，傷亡數字還會增加，“一號”首長沒有下中止行軍的命令，仍然帶著部隊一直向前。作戰參謀鄭偉良忍不住了，與“一號”首長意見相左，發展為一場思想沖突。他斗膽進言，請求取消穿越無人區的決定。鄭偉良強烈批評了這種“肩冰銜草式的原始行軍方式”，并進而批判傳統的戰爭理論：“硬要將戰爭納入一種早已過時的模式中，本身就違背了戰爭的規律”。“一號”首長將他趕出指揮所。結果，鄭偉良和相愛的衛生員肖玉蓮，雙雙犧牲在無人區里。作品態度明確站在鄭偉良一邊。現在看來，鄭偉良的戰爭反思頗具“人性化”，有深刻批判性，但他忘記了一個基本道理：一種戰爭模式是否過時，是否先進，必須由下一場戰爭來判定，不能由批判反思來判定。同理，戰爭的規律只能在戰爭中探索，批判反思再深刻，仍然無法掌握。

我們不認為作戰參謀鄭偉良有要求“一號”首長改變作戰命令的權限，實際上，作品的思想之眼與軍人的紀律發生了嚴重沖突，鄭偉良的犧牲，并不意味著他可以被原諒。但我們認為《昆侖約定》中的楚直越級報告的勇氣真實合理。他是個醫生，從專業角度去評估戰場實際，部隊如果長時間在無人區行軍，就現有的裝備保障能力和水平看，將大大超過部隊的承受能力，人員傷亡的情況會相當嚴重。政委陽云天不尊重專業人士意見，一意孤行，才導致了楚直科學精神加“醫者仁心”的越級報告，但作為一個軍人，這樣做有違軍紀。正是他身份的雙重性，導致了認識這個情節的復雜性。這部作品里，作家改變了《昆侖殤》的敘事視角，調整了以往的所謂“反思”，持更加審慎的態度，去敘事和描寫同一個軍事行動，反映了作家思想藝術的大進步。不過，《昆侖約定》在這個問題上，也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敗筆。整個事件后果，應由楚直個人承擔，讓參謀潘容參與進來，就改變了事件的性質，可能會被認定為嚴重違反軍隊紀律的行為，意味著相關部門會介入調查。作家到底心軟了，讓這么嚴重的事情不了了之。

兩部小說，會碰撞出我們關于中國“軍事文學”的思考。我們知道，中國“軍事文學”必須有戰爭文化，也就是以英雄主義、愛國主義為核的文化來打底。失去了或缺少了這個文化底座，“軍事文學”就會容易與世俗妥協，就會滲進和平時期各種社會思潮、世俗觀念、流行理念，逐漸把文學意義上的“軍事”定義為“社會新業態”，把文學意義上的“軍人”定義為一般的“從業者”。這姑且可以算是軍事題材創作理念與和平主義時代同步，不過代價是與英雄主義道德倫理漸行漸遠。坦率地說，中國“軍事文學”轉向“軍旅文學”，并成為趨勢，并非概念的變化，而可能是文化風險的出現。

《昆侖約定》的問世，和為數不多的“軍事文學”的逆行者一起，敢于向這個趨勢說“不”。一個女作家，敘述著女兵的故事，書寫著中國軍人的史詩，強力托起一座英雄主義文學的昆侖之山，一座悲壯雄渾的時代精神高原，呼喚著中國“軍事文學”的光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