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魂薔薇》的故事圍繞游戲設(shè)計師與藝術(shù)家的一場關(guān)于AI創(chuàng)作的對話展開，小說家敏銳地捕捉到人工智能快速發(fā)展的當下，其對藝術(shù)生產(chǎn)過程及創(chuàng)作者所產(chǎn)生的根本性的影響。藝術(shù)創(chuàng)作，這來源于人類靈魂深處的情感表達方式，是否可以利用這遠未充分展現(xiàn)強大能量的工具來輔助創(chuàng)作？藝術(shù)創(chuàng)作是否終有一天會被人工智能所取代？人類的精神追求成果與人工智能無可比擬的強大算力，究竟哪一個才是我們所要達到的目標？這一切的疑問與探尋從此刻才剛剛開始。

  魂薔薇

 //景亞杰 

歐陽新酷愛游戲，本科學的動漫美術(shù)設(shè)計專業(yè)，畢業(yè)后在一家游戲廠商當原畫師。最近，公司在研發(fā)一款闖關(guān)益智類游戲，打算設(shè)計五種不同風格的游戲場景。歐陽新自信地認為母親沙路穎在油畫方面的天賦和鉆研能給他指引，便自告奮勇接下了公司重點打造的油畫主題場景設(shè)計。奈何畫了幾稿，他都不滿意。

這天，為了尋找靈感，歐陽新走進一家一百四十多平方米的畫廊。琳瑯滿目的油畫讓他有種被藝術(shù)包圍的感覺。歐陽新仰頭依次看過去，一幅六十厘米長的油畫引起了他的注意。爬滿籬笆的粉紅色薔薇攝人心魄，仿佛微風一吹，香氣就會飄出畫布，溢滿整個畫廊。油畫下方的落款，字跡娟秀地寫著“林又娜”，名字尾部還畫著一朵小小的薔薇。

風中綻放的薔薇，正中下懷。他狂跑回家，憑借一口叫“靈感”的仙氣吊著，趴在電腦前一整天時間，終于完成了油畫主題場景的初稿設(shè)計。他靠在椅背上，看著還算滿意的畫稿，腦中突然蹦出三個字——“魂薔薇”。一股強烈的宿命感油然產(chǎn)生。他母親在病床上嘟囔的就是“魂薔薇”，游戲索性就叫這個名字。

有一件事他拿不定主意，習慣性地打開AI聊天軟件，問：“應(yīng)該去見激發(fā)我靈感的畫家嗎？”

“是否去見給你靈感的畫家，需要綜合多方面因素來考慮，以下是一些可以參考的要點：/一、積極方面/1.表達感激之情……”（此處省略一千五百字。）

“一句話回答。”

“你可以先嘗試通過一些非直接見面的方式，比如電話、郵件或者通過社交媒體等渠道表達你對畫家作品的喜愛，看看對方回應(yīng)情況，再決定是否去見他/她。”

歐陽新捻著下巴，有了主意。他再次來到畫廊，央求老板，終于得到了畫家女兒曉雪的聯(lián)系方式。他忐忑地打過去，提出想要登門拜訪的想法，對方言語溫和，但態(tài)度堅決地提出了種種不便。他以為沒戲唱了，誰料對方聽到“魂薔薇”后，稍作猶豫居然同意了。興奮之余，他腦中閃過一絲疑惑：素未謀面的畫家，就這樣接受了我的拜訪請求？

之后歐陽新了解到林又娜目前居住在麗江。從寫實主義到抽象表現(xiàn)主義，從印象派到立體主義，各種油畫風格她都嘗試過。高產(chǎn)時期，有人稱她是當代本土巴勃羅·畢加索。而且她這一兩年開始用AI繪畫，作品小有名氣，在多地舉辦過展覽。只是她最近一段時間處于退隱狀態(tài)，鮮少有新作品面世。

“AI繪畫？有趣。真是上天的安排。”歐陽新仿佛已經(jīng)看到勝利的曙光。

兩天后，歐陽新出發(fā)前往麗江。一路上，他像跟電腦連成一體似的，一刻不停調(diào)整畫稿。當下，玩游戲正被數(shù)以千萬計的年輕人當成一件正經(jīng)事來對待。為了游戲體驗，他們會配置一套效果好的顯示器、環(huán)繞音箱、鼠標鍵盤和電腦桌椅。更重要的是時間，要投入不間斷的幾十分鐘有多難得，每一個打工人都深有體會。既然付出了成本，玩家自然希望在游戲過程中獲得更真實更震撼的沉浸式體驗。但改無止境，不到游戲上線，很難停下。

列車抵達。歐陽新合起電腦，新奇地走在街上。縹緲圣潔的雪山，琥珀色透亮的湖水，琉璃金頂之下紅檐白墻的寺廟，無一不充滿詩情畫意。目的地很好找，吃個竹筒冰激凌的工夫就到了。那是一層七米高的別墅，精致地坐落在蒼翠樹木的掩映之中。

門開了，一頭利落短發(fā)的大眼睛女孩出現(xiàn)在面前。她將門開至一半，從頭到腳打量來客一番。來人一米七五的個頭，偏瘦，濃密眉毛下是一雙銳利的眼睛，高挺鼻梁上架著一副黑鏡框，穿著一身白色休閑裝，搭配灰色帆布雙肩包，手里提著一件水果禮盒。

“你好。我是歐陽新，之前通過電話。”

“是你啊。快請進。”

歐陽新拘謹?shù)卣驹诳蛷d中央。一個很大的書架立在西面，上面擺放著圖書和唱片。中間擺著原木沙發(fā)，旁邊是幾個茶褐色絲絨的蒲團。他喜歡這樣的設(shè)計，每個細節(jié)都彰顯著匠心和品質(zhì)。

一位衣著素凈的、佩戴蜜蠟項鏈的女士，正對著梳妝鏡撥弄頭發(fā)，聽到有客人進來，頓時起身迎接。

“我媽媽。她很久沒有見過生人了。”曉雪說完，迅速溜到林又娜身邊，“媽，這位是歐陽新，游戲原畫師。”

盯著歐陽新聰慧靈動的眼睛，林又娜莫名想到一位故友。故友在美術(shù)學院時，可是校園傳奇人物，拿過三次校園繪畫比賽金獎。

“媽？”曉雪推了推母親的胳膊。

“哦。”林又娜緩過神來，“原畫師，好特別的工作。厲害。”

歐陽新?lián)P起笑：“沒有了，原畫師只是對外光鮮亮麗的稱呼，私下我們稱自己——畫卒，把需求轉(zhuǎn)換成畫面效果而已。”

主人溫暖的微笑化解了一點緊張的氛圍，但看到原木桌上擺放的車厘子、蓮霧等水果，歐陽新又覺得自己帶的水果禮盒不合時宜，不由得搓起手來。

林又娜彈了彈指甲，不多寒暄。“你設(shè)計的是個什么樣的游戲，跟油畫還有關(guān)系嗎？”

“阿姨，我給您展示一下。”歐陽新利落地從包里取出一個筆記本電腦，打開游戲1.0版本。

游戲啟動，神秘的黑暗凝在上空。一片漆黑中顯出零星的飛沙，之后狂風驟起，洋洋灑灑的棕色沙塵四處彌漫。之后傳來嘈雜的怪聲，鐵與鐵的碰撞，腳步、呼吸、刀出鞘的聲音……如果玩家沒有在規(guī)定時間里到達終點，就會被沙塵暴吞沒，被擊殺，或直接餓死在沙漠里。

“這是誰？有點像幽靈。”

“莫奈的靈魂。”

林又娜湊近屏幕。如同忽然見到強光，她的眼睛猛地一縮。從側(cè)臉看，莫奈是皮薄骨骼感強的超模臉長相——高眉骨，單眼皮，右眼下方有一粒黑痣，飽滿的唇形為鵝蛋形的臉龐增添一絲嫵媚，臉上兩道細長的紅藍拼色油彩，又加強了莫奈氣質(zhì)里的距離感和攻擊性；特別的是莫奈的軀干，有種通體琉璃的即視感，渾身上下呈現(xiàn)出果凍狀的透明色。

“怎么會創(chuàng)作這樣一個角色？”

歐陽新笑了一聲：“實不相瞞，莫奈的原型是我媽媽。長相、動作、語氣，都是按照我媽媽的樣子設(shè)計的。在媽媽心中，莫奈是神一樣的存在。故此取名。”  

曉雪眼神中充滿崇拜。“哇，可以可以，細節(jié)好棒。這建模要用多久呢？”

“兩周左右。”

“這么快？”

“嗯，只要描述清楚需求，AI便可自動生成一個基礎(chǔ)模型。在這基礎(chǔ)上我調(diào)整參數(shù)，直到做出滿意效果。”

得益于AI技術(shù)，場景和角色建模時長大大縮短。但原畫不僅要好看，更是一門服務(wù)于游戲整體的藝術(shù)。想為玩家提供沉浸式的游戲體驗，場景、角色、道具等等離不開文化背景、邏輯和故事的支撐。尤其是人物身體建模，是一個相對耗時且反復(fù)的過程，歐陽新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了創(chuàng)建和完善人物形象上。從定義輪廓和大體積開始，逐步完成形狀層次，最后細目第三形狀；聲音采集方面，則要錄入半小時以上的音頻素材，通過聲克隆開源平臺對聲音進行剪輯和合成，再進行模型聲音訓練，之后輸入文本就可以讓角色“開口”說話……

“AI建模？我可以試試嗎？”曉雪滿心的期待仿佛要從睜大的眼睛中溢出來。

“當然，你在對話框里寫需求就行。”

“我希望莫奈出現(xiàn)在書店里。”很快，屏幕中生成一幅莫奈自畫像，掛在書店的白墻上。AI不理解文本里的莫奈指代畫家本人還是游戲里的角色，也不清楚曉雪期待的書店規(guī)模和風格。曉雪還自認為描述得很清晰呢。

“綠色火焰中有個臟辮男孩騎著帝王蟹在跑步。左腳在前……停，都快撞樹了。跳躍……不是向上跳，是向前跳。躲避沙塵暴。哈哈哈，真有意思。”

“準確描述指令很重要。我媽媽之前就說我用AI倒騰半天，結(jié)果也不是自己想要的，還不如自己去創(chuàng)作。”

林又娜瞬間收起笑容，嚴肅地問：“你媽媽？她怎么看待AI？”

“我媽媽覺得AI就是數(shù)據(jù)，模仿市面上已有的作品，沒啥意思。”看林又娜臉色不悅，歐陽新馬上補充道，“但我個人覺得，AI很強大，用得好會激發(fā)人的創(chuàng)造力和表現(xiàn)力。”

林又娜繼續(xù)沉默。

曉雪見狀，趕忙圓場：“咳，現(xiàn)在不用AI哪能行啊，科技、影視、游戲、藝術(shù)，哪個不用AI？就說這款游戲，沒有AI技術(shù)，怎么在短時間內(nèi)設(shè)計出這么逼真的場景呢？”

大多數(shù)人都能接受AI已經(jīng)強悍到顛覆人們認知的事實，但偏偏母親接受不了。歐陽新永遠記得一個場景：昏暗客廳里，月光幽幽透過窗臺，母親盤腿靠在沙發(fā)上。“我三個月畫的畫，AI三秒就生成了。”母親喃喃自語，鼻子發(fā)出一些抽泣的聲音。他從未見過如此頹廢的母親。在他心里，母親渾身散發(fā)著藝術(shù)家的氣息，高雅、清麗、不染凡塵。黑暗包裹著母親。她的雙手重復(fù)做著抓的動作，仿佛想抓住些什么東西，就像風吹過燒焦的木炭，吹亮一朵朵火焰，后又慢慢熄滅。

“我可以試玩一下嗎？”曉雪看似征求同意，實則手已經(jīng)握住鼠標，瞄一眼新手指南，迫不及待進入游戲。她操縱的莫奈身手敏捷，迅速選定前進路線，巧妙逃開惡劣天氣。前期還好，漲經(jīng)驗賺金幣樣樣順利。玩到一半時，面對成群鬼怪的圍攻，成長不足的莫奈寡不敵眾，轟然倒地，被系統(tǒng)判定為死亡。

“GAME OVER”，畫面上，灰色調(diào)的薔薇紛落，一朵追著一朵，像集體奔赴一場盛大的葬禮。

看著曉雪喪氣的表情，歐陽新心里冒出兩個字——“菜鳥”。

林又娜笑著揶揄：“你第一次玩，堅持這么久很可以了。”

曉雪嘟著嘴回答：“我也就是沒看規(guī)則。”

“阿姨，游戲設(shè)置基本是這樣。我想就優(yōu)化場景方面，再請教下您的建議。”

“要不我們?nèi)ゲ枋伊陌伞Ｄ沁叞察o，適合思考。”

林又娜步態(tài)優(yōu)雅地朝茶室走去。曉雪緊隨其后。歐陽新一只胳膊夾起電腦，屁顛屁顛跟過去。

茶室里擺著一張黃楊木根做的茶桌和四把太師椅。林又娜從紫檀木擺架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套紫砂茶具。茶壺整體外形是一朵薔薇，中間深綠色的綠葉是茶壺的蓋。一片卷成圓筒狀的花瓣充當壺嘴，另一片卷曲的花瓣做壺把。茶壺逼真極了，好像一眨眼，那兩瓣作為壺嘴和壺把的花瓣就會飄落下來。四只小巧的茶杯底部印著一朵薔薇，茶杯下的托盤則是綠葉狀的。

歐陽新靠墻坐下。開闊的落地窗外，遠處的雪山若隱若現(xiàn)，近處的紅房子慵懶地曬著太陽。天邊飄著胖乎乎的云朵，像沒脫衣服就睡著之后醒來的臉。不強不弱的日光，有無盡的力量與舒適。他很想把眼前的一幕畫下來，可惜多年沒有寫生，早已沒了筆力。

這正是母親擔心的AI繪畫的一個弊端。有了可以一鍵生成的方法，有多少人還會堅持略顯笨拙的傳統(tǒng)繪畫？有多少人還會覺得自己有藝術(shù)天賦和造詣？某種程度上，AI傾軋了人的想象力和執(zhí)行力。用慣了AI，哪天再想親自動手畫，怕是不知從何畫起了。

林又娜從竹筒里倒出一點茶葉，捧在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看，我和曉雪親手采摘和制作的薔薇花茶。待會兒你嘗嘗。”

歐陽新點點頭：“阿姨，您為什么這么喜歡薔薇啊？”

“薔薇多美啊，濃烈，炙熱，純潔。”

經(jīng)過幾分鐘沖泡，茶壺里的薔薇復(fù)活般地綻放，呈現(xiàn)出鮮艷的色澤。

一道道流程，看得歐陽新眼睛發(fā)直。茶器、茶飲、茶道，每一部分都顯現(xiàn)出主人極高的審美水準。

少頃，曉雪捧過來一杯茶。“小心燙。”

茶色透亮，香氣撲鼻。歐陽新接過杯子，輕輕吹一口氣：“阿姨真是個藝術(shù)家。喝一杯茶都這么精致。”

林又娜嫣然一笑。藝術(shù)家？在故友眼里，她不過是個迎合市場拋棄藝術(shù)原則的商人，跟批量生產(chǎn)作品的機器沒有什么區(qū)別，不過是后腦上沒插線罷了。

“說回正題。”林又娜放下茶杯，挺直身子，“目前的場景設(shè)計已經(jīng)很漂亮了。很有意境。名字起得也很好。只是畫面缺少一些故事感。當前設(shè)計偏宏大的環(huán)境渲染，缺少角色帶給玩家的感官體驗；還有就是需要考慮薔薇元素如何更好地融入角色，比如你可以將薔薇作為一個圖騰，增加角色關(guān)聯(lián)性和代入感。”

看到歐陽新驚嘆的眼神，林又娜立馬擺手說：“哦，我隨口一講，你自己定奪。”

“您提的建議相當專業(yè)啊。我會慎重考慮的。”

歐陽新看一眼天色，窗外籠罩著金色的寂靜，太陽不再刺眼，光線照進房間，柔和而靜謐。

“再來一杯？”曉雪打斷他的觀察。

“不了。”歐陽新飲盡杯中余茶，扭頭看向林又娜，“感謝兩位招待。我回去后繼續(xù)完善畫稿，也跟領(lǐng)導匯報一下進展。明天再來拜訪。”

“這么急？”

“沒辦法。別的小組場景方案都已經(jīng)敲定了。我要是再不出成果，怕是要丟飯碗了。”

歐陽新看似玩笑的一句話反映了實打?qū)嵉慕箲]。AI繪畫技術(shù)迅速發(fā)展以來，原畫師這個崗位的薪酬直接攔腰少了一半。原畫師的構(gòu)思如果不跟上時代發(fā)展，還停留在先前風光的時候，可能連工作都保不住。AI的強大不僅在于當前能呈現(xiàn)多么令人震撼的圖畫，還在于它可以無休止地學習，吞掉一幅又一幅優(yōu)秀的作品。

三人往外走時，歐陽新注意到茶室門后的墻上掛著一幅油畫。畫上的女子兩顴凸出明顯，眼角布滿細小的皺紋，但頭發(fā)梳得很整齊，手臂上還戴著薔薇花圖案的絲巾，活脫脫就是林又娜的樣子。讓歐陽新恍神的是林又娜身后的背景，那是一座學校的圖書館，印象中在哪里見過。

“這邊請。”林又娜直勾勾逼視著他。歐陽新沒有多想，抬腿出門。

到賓館后，他一刻不歇，重新調(diào)整《魂薔薇》整體的布局、角色的細節(jié)，乃至光線和色彩的運用。AI的確很強大，對繪畫工具和顏料的使用足以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盯著屏幕，他突然想起茶室門后那幅畫的場景，母親似乎也畫過——那是她母校的圖書館。難道林又娜認識母親？如果認識，為什么從頭到尾沒有提及呢？還是說對方同意他拜訪，另有隱情？

歐陽新打著哈欠，帶著捉摸不透的謎團跌入夢鄉(xiāng)。迷迷糊糊中，鈴聲響起，他瞇著眼睛摸起手機。組長打來的，說游戲場景設(shè)計方案要大調(diào)整，理由是歐陽新昨晚提交的版本與另一組的創(chuàng)意有多處相似。

像用剪刀裁開眼皮，歐陽新瞬間清醒過來。怎么會呢？那是他昨天剛畫的場景，怎么會跟其他人雷同呢？難道有人拍了他的游戲場景，提前上傳到了數(shù)據(jù)庫，還是說他原本的想法就不是深思熟慮的產(chǎn)物？起初他選擇“薔薇”作為場景元素，一是出于美觀，二是致敬母親。但要做到新穎和獨一無二，他就必須為花賦魂。就像《蒙娜麗莎》，在達·芬奇之前，繪畫界不會塑造這般形象。是達·芬奇打破了思維禁錮，在風格和技術(shù)上實現(xiàn)了突破。縱使AI“吞”了再多幅畫，也提供不了真正意義上的藝術(shù)創(chuàng)新。它能讓蒙娜麗莎或站或躺，后面是高山抑或大海，所有的元素都可以替換重組，甚至制作出某種人類無法達到的和諧高度——AI素材庫里的畫，分辨率和原色已遠超肉眼識別的極限——但蒙娜麗莎的微笑終歸是達·芬奇的創(chuàng)造。

“一味依賴，只會被反噬。”母親的話如在耳邊。

歐陽新從床上一躍而下，背著電腦包再次來尋林又娜。這次，他沒了上次的緊張，更多的是急迫，一種想盡快完工的欲望。

“抱歉，又要打擾你們了。”

“不必客氣。為了工作嘛。”林又娜臉上漾著笑容。

歐陽新悻悻地說：“我是想把《魂薔薇》的妙思很好地呈現(xiàn)出來。但有些遺憾，另一組的創(chuàng)意場景和我有多處相似。郁悶。”

“不是吧？”曉雪一臉錯愕，張大的嘴巴像敲開的木魚。

歐陽新仔細觀察著林又娜的反應(yīng)。對方臉上是未退的喜悅，伴隨著過于突然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木訥。“就像鑒別書法，‘機器活’和‘手藝活’，品相是不一樣。但如果另一組能畫出相似的場景，說明要么我們的構(gòu)思和技術(shù)被AI獲取了，要么是畫得太套路了。離交稿日期不遠了，我該怎么辦啊？”

“那就重新構(gòu)思。三個臭皮匠，還頂個諸葛亮呢。”林又娜目光堅毅地看向女兒，“曉雪，你負責體驗游戲，我跟原畫師負責在你游戲過程中找靈感。”

“加油，必勝！”曉雪高舉右拳。

歐陽新對林又娜的熱心又感動又驚訝，但他覺得能解決燃眉之急就好，便沒有多想下去。

游戲載入，黑暗吞噬上空。狂風驟起，沙塵彌漫。獸與獸的呼喊，鐵與鐵的碰撞。主角莫奈被困在沙漠之中，逃生途中損傷肉體。如果玩家可以助莫奈靈魂通關(guān)，便可以讓莫奈死而復(fù)生。否則莫奈的靈魂便會煙消云散。

“這是什么？之前沒見過。”曉雪指著屏幕中一個綠色的超市圖標問。

“新加的，大芬商城。”

曉雪點擊商城圖標，三層擺著不同裝備的柜子赫然呈現(xiàn)在眼前。下層是“破傷風疫苗”“蜥蜴血”等防御性物資，中層是“暴力汽油彈”“薩摩亞戰(zhàn)斧”等可以提升攻擊力的神器，上層是“王牌地圖”“極速天氣預(yù)報”等謀略性裝備。

“你可以花錢直接購買。也可以闖關(guān)完成挑戰(zhàn)任務(wù)，用獲取的金幣購買裝備。”歐陽新貼心提示。

曉雪搖搖頭。“不買。買來的有什么意思？”

林又娜贊賞地點點頭。曉雪從小就是個不服輸?shù)墓媚铮瑹o論是七歲學單車磕掉了門牙，還是十歲在學校藝術(shù)節(jié)上表演忘詞引得哄堂大笑，曉雪都不退縮，調(diào)整心態(tài)再次嘗試。

通關(guān)路上的困難會教訓所有嘴硬的玩家。一道蒸汽驅(qū)動的鉤鎖射出，直接鎖住莫奈肩膀，限制了她一段時間內(nèi)的行動能力，血量“嗖”的一下降至一半。如果莫奈手里有“薩摩亞戰(zhàn)斧”，便可以砍斷鉤鎖；喂自己一瓶“蜥蜴血”，血量就能恢復(fù)。曉雪什么裝備也沒有購買，又是新手小白，不到十分鐘，游戲便宣告失敗。

“有進步有進步。上次五分鐘就死了。”

“媽！就這么喜歡看我‘魂飛魄散’啊。”曉雪撒嬌地晃晃肩膀。

林又娜眼睛一亮。“我想到了，游戲勝利的話，會有一個肉身和靈魂結(jié)合的場景，對不對？可以從這個點著手設(shè)計場景。”

“對呀，好主意！”歐陽新即刻在AI繪畫軟件中鍵入描述：“莫奈的靈魂和肉身合二為一，呈現(xiàn)水乳交融的效果，從手指開始接觸，紅色火焰，粒子特效，油畫風格。”之后選擇分辨率，上傳參考圖。很快，AI便根據(jù)這些信息生成畫作。

“哇！”曉雪喟然一嘆。

“AI速度是快，不服不行。要是放在架子上畫，描稿、鋪底色、勾勒、鋪大調(diào)子……沒有一個星期是絕對畫不出來的。”林又娜緩緩地搖頭。

高效率就像商業(yè)競爭中的黑馬，誰跑得快，誰便能搶先占領(lǐng)市場。有人曾經(jīng)說歐陽新是曠野里的鳥，AI便是他的天空。當時他并不理解。剛才，他恍惚間明白AI之于他的意義——效率。重復(fù)、繁瑣、機械的工作交給AI去做，他便可以將更多的精力聚焦在創(chuàng)意上。

“其實我有想過，這款游戲今后優(yōu)化的方向是，玩家可以DIY游戲角色的外貌。只需上傳一張照片，角色就會變成照片中的人。游戲中NPC的樣貌和動作，武器的名稱、技能、外觀，乃至游戲中的場景，都可以由玩家講出的故事實時生成，最大化地給予玩家沉浸式的體驗。AI會幫我們實現(xiàn)，就在不遠的未來。”

“好志氣。感覺一個游戲帝國在你身后崛起。”曉雪豎起大拇指。

歐陽新笑笑，將電腦屏幕對準林又娜。“出來了，阿姨，您看。”

“哇，畫風很獨特，光感塑造強烈。只是葉筋的地方，我覺得正面可以用花青色，背面用赭石色。下面的枝干用淡墨色，枝干上的刺可以用胭脂色，再用赭石色勾花蕊。”

按照林又娜的技法和色彩慢慢調(diào)整畫稿后，歐陽新的心越揪越緊。畫稿上那熟悉的筆觸和色彩運用，像極了一個人。他深吸一口氣，滿腔的疑惑像燒水壺底的氣泡越聚越多，最終匯成一句話沖出嘴巴：“阿姨，你有想起來什么嗎？”

“嗯？”林又娜愣在原地，隨即眼神閃避。

歐陽新意味深長地望著林又娜。“你認識我媽媽，對嗎？”

“認識誰？”曉雪一頭霧水。

林又娜低頭摸左手的指甲。種種回憶順著目光在指端流淌。

“你剛才說的跺、刮的方法，還有色彩的運用，跟我媽媽別無二致。”歐陽新咬咬牙，抬高音量，“阿姨，你為什么不承認呢？我看到了茶室門后掛的畫，你和我媽媽是同學，對不對？”

“對，認識。我承認了又怎么樣呢？很久沒聯(lián)系了。最后一次……就一年前，我給你媽媽發(fā)過消息的，可她不回。”

林又娜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她和歐陽新的媽媽沙路穎是大學同學，又曾在一家畫社工作。自然是有情誼的，只是這薄若蟬翼的情誼在現(xiàn)實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有一次，她想借助電腦設(shè)計軟件完成工作量很大的插圖繪本任務(wù)，卻遭到了沙路穎的堅決反對，說素材庫內(nèi)容來歷不明，有剽竊之嫌。因為沒有按時交稿，她被扣了一個月工資。為此她跟沙路穎大吵一架。直到現(xiàn)在，她都記得沙路穎慷慨激昂的發(fā)言：“我們是藝術(shù)家，不要做毫無原則的生意人！”她冷笑著揚長而去，從此兩個人形同陌路。她多么希望那是一場夢。一覺醒來就恢復(fù)如常。可是那場夢一做就是十年。

“我記得有段時間媽媽睡眠很差，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畫室里發(fā)呆。”曉雪后知后覺，指著歐陽新小聲說，“原來跟你媽媽有關(guān)。”

“媽媽不是不想回消息。只是因為……她去世了。”歐陽新用力攥著拳頭說。

林又娜肩膀抖了一下，臉上的皮膚都收緊了，隨后瘋狂地眨幾下眼，長呼一口氣。她早該想到的。莫奈是按沙路穎的樣子設(shè)計的，肉身和靈魂的分離，死而復(fù)生的期盼，已經(jīng)給出暗示。

“節(jié)哀。”曉雪同樣被電擊了一般。她的眉頭仿佛有一面小鼓，咚咚咚地敲著。

“對不起。是我太狹隘了。”林又娜強壓著聲音，眼眶中噙著淚滴。也是最近，她才意識到：AI三秒鐘就能吐出一幅酷似梵高的畫，即使是天才畫家，速度上也無法比擬；但如果人們一味依賴，放棄追尋前進，那偉大的藝術(shù)作品也很難再誕生了。其實她心底里是佩服沙路穎的，由沙路穎心血創(chuàng)作出的人物，盡顯生命的張力，技術(shù)、創(chuàng)意、風格和美，統(tǒng)統(tǒng)都有。當然，她更佩服的是沙路穎的堅持，眼神中始終閃爍著幾經(jīng)滄桑而依舊明亮的星光，透露著一股獨屬于藝術(shù)家的氣息，在面包和薔薇之間她勇敢地選擇了薔薇。她只是不喜歡沙路穎總是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如果她的語氣能再委婉一些，說不定她們就能重歸于好。她跟沙路穎之間，有一些對話本該發(fā)生，可是沒有機會了。

“都過去了。”歐陽新不忍心看林又娜痛苦，寬慰說，“是時代造成的分歧。”

“對呀，是科技進步了。之前交流還用寫信呢，現(xiàn)在語音、電話、視頻不是挺方便的嗎？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是，會AI的人淘汰不會AI的人。”

歐陽新努努嘴，沒說話。顯然他被曉雪的話擊中了。飯碗都保不住的人，還有多少心思關(guān)心藝術(shù)和創(chuàng)造？

“你媽媽送的畫，我一直珍藏著。”林又娜眼神里透露出溫柔的底色。這一抹溫柔給予歐陽新莫大的溫暖。

“我想看一眼。可以嗎？”

林又娜點點頭，帶歐陽新來到西邊的畫室。大小不一的油畫錯落有致地掛在墻上，桌上的顏料整整擺成一排，畫筆齊刷刷碼進筆筒。畫架擺在畫室中間，調(diào)色盤、油罐、筆盒放在一旁順手的地方。北窗射進恰到好處的陽光，為油畫鋪上一層金色。這些油畫，都是林又娜一點一點磨出來的。沒有人看到她坐在洱海邊的大石頭上從天亮畫到天黑，也看不到她深夜里一次次把不滿意的畫稿剪碎、撕毀。

歐陽新從左到右橫掃一圈，墻上的畫多是以云南當?shù)仫L土人情為題材的作品，有麗江小販、瀘沽湖上劃舟的摩梭女人等等，無論是構(gòu)圖、線條、色彩，還是裙子的褶皺、皮膚的肌理感，都堪稱卓越。沒有十年的功力很難畫成現(xiàn)在的樣子。

“就是這一幅——《魂薔薇》。”林又娜對著南墻正中央的油畫說。

歐陽新全身的血液似乎凝固。無論線條、色彩、意境，還是裙子的褶皺、皮膚的肌理，《魂薔薇》都無可挑剔。尤其是頭部用薔薇取代長發(fā)，將人與花合二為一，別有情趣。他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滾下來，顫抖著嘴唇，說：“就是這幅畫，我媽媽看到AI畫出了這幅畫，受到刺激，晚上就發(fā)生了意外。”

“AI？怎么可能？我從未將它展出過啊。”林又娜一下慌了神，生怕是她的疏忽釀成了沙路穎不可挽回的事故。

歐陽新雙拳握緊，腳趾死死抓著鞋底。他怎么也想不明白，AI是如何捕捉到母親的構(gòu)思和繪畫技法的？那是他印象中最慘烈的一個晚上。一年前的那一晚，豆大的雨點打在母親的身上。她的頭發(fā)變成一綹一綹的，雨水和血水沿著鬢角淌下，從脖頸處一股一股流進衣服。沒等司機將她送到醫(yī)院，她就已經(jīng)香消玉殞。

林又娜盯著墻上的畫，眼珠無神，沒有焦點，仿佛迷失在遙遠的地方。

“媽。”曉雪扶住晃悠悠的母親。

歐陽新心里像被人揪了一把，留下一句“阿姨保重”便小跑著離開。出門前，他聽到了林又娜微弱的抽泣聲。他腦子里一片混亂。

回去后，歐陽新哭得撕心裂肺。那晚母親該有多么委屈啊。是他母親邀請觀看AI作畫，主題便是關(guān)于薔薇的畫。母親此前用很久才完成的畫，AI不到一分鐘就生成了。“好可怕！”母親緊盯著屏幕，身體一顫，額前幾綹頭發(fā)微微抖動。“這不可能。AI不可能會畫。難道有人對外公布了我的畫？”

“AI畫得比你好，你很酸是嗎？”歐陽新不耐煩地說。果然是親兒子，對母親了如指掌，一下就刺到了她的痛點。

“你懂什么！”如利刃刺心，母親面容瞬間煞白，嘴唇明顯戰(zhàn)栗，似乎有很多話要講，但看到歐陽新臉上的表情是那樣決絕和堅定，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母親像發(fā)瘋的獅子一樣，把視若珍寶的畫稿通通丟在地上，又是撕，又是踩，又是踢……她跳啊，叫啊，笑啊……她一直哭泣到深夜。歐陽新以為母親鬧一鬧也就過去了，沒想到她竟在下雨的夜晚沖出家門。想到這兒，歐陽新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幾記響亮的耳光。

晚上，歐陽新做了一個可怕的夢。他夢見燈光昏暗的房間里，很多電腦接口的插線從天花板垂下來，接到了人的腦袋上，接口處還散發(fā)著血液的味道。歐陽新尖叫著醒過來！AI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呢？他很茫然，但他明白那絕不是為了讓人偷懶、剽竊、沉迷物欲、放棄追尋真理、停止悲憫生命……如果人們引以為傲的創(chuàng)作被AI超越，那兇手不是AI，而是人們自己。

歐陽新睡得昏昏沉沉，再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中午。組長發(fā)來信息，昨晚設(shè)計的場景畫稿通過，請他速回公司進行測試。后續(xù)階段任務(wù)將利用AI模擬玩家的游戲行為，找出游戲中可能出現(xiàn)的崩潰點或卡頓現(xiàn)象，優(yōu)化游戲體驗，之后再利用大數(shù)據(jù)測試玩家活躍度和付費轉(zhuǎn)化率等，幫助運營團隊及時調(diào)整游戲策略。

“以后AI是不是也能徹底替代游戲開發(fā)者？”歐陽新被一閃而過的念頭嚇了一跳。至少目前，游戲的真實體驗和人性本質(zhì)的洞察依然是AI無法企及的，但他還是忍不住打開AI聊天軟件，輸入問題：“AI不可能取代人類，對嗎？”

“服務(wù)器繁忙，請稍后再試。”AI如是回答。

歐陽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想象著玩家在《魂薔薇》主題通關(guān)之際，被最后的視覺盛宴震撼的場面。幾粒金黃色的種子撒落地面，伴著勝利的背景音樂，漫山的薔薇生根發(fā)芽，從花苞開始，由小到大，加速生長，最后滿屏花開，驚艷綻放。此時，莫奈的靈魂和肉身融為一體，雙眼睜開，死而復(fù)生。 

【作者簡介：景亞杰，中國電力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長江文藝》《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等，出版短篇小說集《尋找“薛定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