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之際，我專程去了一趟蘇州城西的沖山島。

抗戰時期，中國人民前赴后繼匯入抗日救亡洪流。在蘇州城周邊有記載的戰事中，“沖山突圍”尤為驚心動魄。

一

1944年9月9日，秋涼剛剛駐足，酷暑依依不去。沖山島來了一支隊伍，島上百姓壓抑著喜悅低聲傳誦：我們的薛司令來啦！

這一年，是日寇全面進犯江南的第7個年頭，敵人已是強弩之末。江南人民飽受日寇鐵蹄踐踏，眼看就快熬出頭了。但是，黎明前的至暗時刻，窮兇極惡的日本強盜要做最后的掙扎。

沖山這座面積不足3平方公里的小島，只有百來戶農民和漁民，地理位置偏僻，四周蘆葦茂盛。原本島上湖匪猖獗，欺壓百姓，新四軍太湖游擊隊狠狠打擊了湖匪，深得島上百姓擁戴，這里也就成了太湖游擊隊的“紅色堡壘”，一直比較安全。大家都知道這支隊伍的領導人是薛永輝，親切地稱他薛司令。

薛永輝是無錫人，15歲入團，16歲入黨，曾兩度被捕入獄，1938年從延安抗大學習歸來，此后在太湖周邊與鬼子漢奸交手7年，智勇雙全，屢挫敵寇。薛永輝這次到沖山島來，是為了舉辦一個民兵骨干短訓班，發動群眾反“清鄉”、減租減息，壯大抗日力量。他只帶了一個短槍班，其余都是從光福、東渚、金墅、通安等地趕來的民兵。

薛永輝很謹慎，上島即部署，這個時間段的島只進不出。下午4時，他發現不遠處的湖面上有機帆船向島上疾馳而來，從望遠鏡里能隱約看出日軍和偽軍，像是沖著短訓班而來。

原來，游擊隊里出了叛徒。司務長胡文仁得知自己貪污的行為暴露，先是想逃竄，后來干脆想出引鬼子來剿滅游擊隊的毒招，他假借出島買菜向鬼子報信。

大敵當前，敵我火力懸殊，硬拼肯定不行。撤退又有湖水阻隔，小漁船趕不上敵人的機動船。薛永輝命令大家就地隱蔽，伺機突圍。隨后，他帶領9人匆匆隱蔽到島東端的一大片蘆葦叢中。這里離潭東近，便于泅水突圍。

敵人上島后，立即開始瘋狂搜捕。7天下來，在民宅、樹林、溝渠、蘆葦蕩中，陸續抓捕了多人。但他們最迫切要抓的游擊隊司令員薛永輝卻不見人影。敵人對被捕人員嚴刑拷打，逼迫他們指認薛司令的藏身處，卻一無所獲。

被捕人員中有多人被折磨至死，剩下的人被押至木瀆日軍警備隊。次日凌晨，日軍用汽艇將其中16人押往太湖，準備集體屠殺。16人在艙里互相用牙齒咬開繩索，準備與鬼子拼命。當汽艇從胥江駛進太湖時，民兵邱子榮一聲怒吼：“拼了！”帶頭沖出艙口，與甲板上的日軍扭打，一同跌入湖中。隨后，大家也都沖出來往湖里跳。日軍端起機槍瘋狂掃射，有6人中彈犧牲。邱子榮等10人逃出鬼子槍口。

按照薛永輝的命令，蘆葦蕩中隱蔽的黃惠群等3人當晚趁敵人汽艇巡邏的空隙游上岸。第二晚，又有2人游上岸。剩下民兵李興根和3名游擊隊女戰士水性不佳，薛永輝只得帶著他們繼續在蘆葦蕩中與敵人周旋。

二

在蘆葦蕩中，薛永輝鼓勵大家，不害怕、不悲觀，敵人像鐵桶一樣重兵圍困我們，但他們身后是廣大中國老百姓，他們陷入了更大的包圍圈中。只要我們不被抓住，能突圍就突圍，沒有機會突圍就堅守在蘆葦蕩，看他們奈我們何！

敵人早就許下重金要捉拿薛永輝，他們用機槍對著蘆葦蕩掃射。又調來數桶汽油，潑在岸邊的蘆葦上點燃，妄想燒光蘆葦，無奈9月的蘆葦仍然青翠，火熄滅了，蘆葦還在。于是，鬼子用槍刺頂著百姓，讓他們用扁擔竹篙一排一排壓倒蘆葦，想讓薛永輝無處藏身。

百姓擁護新四軍，有好幾次在蘆葦蕩中隱約看到了薛永輝，但大家都假裝什么也沒發現，騙過鬼子。在百姓的掩護下，薛永輝躲過搜捕。被壓倒的蘆葦又挺立起來，仿佛在示威。

在蘆葦蕩中不斷轉移的戰士非常艱難。頭一兩天還知道餓，肚子咕咕叫，后脊梁冒冷汗。三天一過，都感覺不到餓了，肚子也不叫了，只是渾身疲軟無力，眼前發黑，頭重腳輕無法站立。蘆葦蕩里悶熱難耐，蚊子嗡嗡地一團團包圍過來，根本無法驅趕拍打，只能任由它們叮咬吸血。螞蟥也是吸血鬼，吸足血后滾落，創口還會流血。身上的血腥又招來牛蠅，面對衣衫單薄的戰士它們也毫不客氣。

一只白鷺掠過蘆葦蕩的夜空，灑下凄婉悲涼的哀啼。

天無絕人之路——薛永輝他們在敵人搜索過的地方發現了一處干爽的高地，茂密的蘆葦周圍，還有密密麻麻的刺藜蓬。3個身材消瘦的女兵，早就在太湖邊練就穿越封鎖區竹籬笆的本事，對付這處高地上的刺藜蓬，她們也如法炮制，鉆進去后回身還原刺藜蓬，不留一點痕跡。

不遠處有一片蕩田，水稻已經沉甸甸打金鉤。夜晚3個機警的女戰士潛入田中央，捋一些稻粒裝進口袋，回來途中再用望遠鏡盒子舀上大半盒子水，給牙齒不斷出血的李興根止血。大家嚼食谷粒，吐掉谷殼，像吃瓜子一樣。谷殼是有倒刺毛的，很快將舌頭磨出血。于是他們改用手剝，指甲磨得像鋸齒一樣。

大家約好，在蘆葦蕩同敵人耗到底。不到萬不得已不開槍，以免暴露。真到了開槍那一步，最后一顆子彈就留給自己，至死不當俘虜。

剛剛找到干爽處藏身，綿綿秋雨又前來問候。戰士們穿得都是短薄夏衣，一個個被淋得渾身濕透，禁不住發抖打顫。薛永輝與李興根擁抱在一起驅寒，3個女戰士也依樣效仿。薛永輝小聲給他們講延安的見聞，講紅軍長征途中過雪山草地的故事。女戰士們互相激勵，說，咱薛司令是大學生，知道的事情真多。薛永輝勉勵她們，等趕走了日本強盜，你們都可以上大學，成為大學生，你們都這么年輕！

蘆葦蕩里秋寒瑟瑟，但5個不屈的靈魂，心里都有一團炙熱的火。

20天后，敵人被拖得疲憊不堪，士氣低落。暗地里幫助新四軍的保長向敵人報告說薛司令早就突圍出去，有人親眼看到他出現在隔湖的宜興。此時，新四軍主力也前來圍堵沖山上的日偽軍，敵人只得開足汽艇馬力逃遁。

沖山的百姓終于可以下田勞作了。他們吃了很多苦，家里被鬼子翻遍，連豬圈羊圈雞窩柴堆都沒逃過。許多房子被燒毀，大部分人都挨過打。

當薛司令從蘆葦蕩中走出來時，沖山百姓驚喜交加，全都擁了上來。看到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5個人，大家禁不住哭了。一位老大娘揩著眼淚說：天殺的東洋強盜，不得好死！

3個女兵在艱難困苦的20天里沒流過一滴淚，現在，在沖山父老鄉親懷抱中，她們一個個淚眼婆娑。

三

秋風吹過，挺立的蘆葦簌簌有聲。我這次到沖山，專門為了看沖山蘆葦。

青青蘆葦締造了蘇南抗戰史上的一個傳奇戰例，這也是中國人民抗戰史上的一個縮影。

新四軍抗日根據地在蘇北蘇中，長江以南的蘇南是完全敵占區，新四軍開展敵后戰斗要面對日軍、偽軍和國民黨頑固派，非常艱難。薛永輝領導的太湖游擊隊像生了根一樣，堅韌不拔。他們開展反“清鄉”斗爭，大大小小的戰斗不斷，有效地牽制了敵人，為主戰場提供了大量情報、醫藥、武器和錢糧。

至柔至剛的太湖水，滋養了挺立的青青蘆葦，它們簇擁著不屈的新四軍戰士，頑強抗擊殘暴的侵略者，雖然有傷亡，但他們沒有被打敗。這樣的民族，這樣的人民，是永遠不可能被打敗的!

我找到了許多文獻資料，讀到了譚震林、葉飛、江渭清回憶蘇南戰斗的文章，其中薛永輝的《太湖地區反“清鄉”斗爭》和3個女兵之一嚴月落的《沖山被困二十天》，都詳盡地記述了這場戰斗。我翻查資料的時候發現，日軍也專門記載了“沖山之圍”，說此戰動用了大量的兵力，卻最終沒能抓住薛永輝，這是軍人的恥辱。其實，在他們滴血的屠刀所到之處，被釘在歷史恥辱柱上的事件比比皆是。

有一種突圍叫堅守。薛永輝他們如果沒有堅定的必勝信念，不可能承受得了這般苦難。青青蘆葦做證，英勇的新四軍游擊隊，丹心昭日月。“沖山突圍”是一面鏡子，能讓人從中看到很多。

我聽說，前些年薛永輝之子薛亮回無錫探親，專門來到沖山，探訪父親當年戰斗過的地方。當時村里的黨支部書記對他說，沖山的蘆葦救過你父親的命。薛亮激動地說，是的，蘆葦救過我父親的命。不僅僅是蘆葦，還有像蘆葦一樣的沖山百姓。

我在沖山拍了一些照片，主要是蘆葦，但也拍下了一只出沒于蘆葦蕩的白鷺。“一行白鷺上青天”，這象征純潔、和平的白色鳥兒，會在中國的廣袤大地，寫下警策后人的文字。

（劉放，江蘇省蘇州市新四軍研究會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