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開始失去》

作者：牛健哲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5年1月 

ISBN：9787521771862

記得那天她等我等到很晚，而我一進門就噴著酒氣，嬉皮笑臉地把那個消息告訴了她。

我說，在選擇失去她的方式時，我選了一點點地失去。她正在攙我，我大概就栽歪著身子，把話直挺挺地說給了她。當(dāng)時這話混著酒氣出口，一定有點難聽又有些刺鼻。反正在衛(wèi)生間里她拍我后背催吐時下手特別重。

我知道她等了一天想聽的，是我和老板喝酒時談的東西，那事關(guān)我的發(fā)展線路和我們今后的生活。我們喝著公司自家代理的紅酒，談得可說透徹。微妙而又不出情理的是，并不是漂亮的線路一定會匹配美好的生活。這些自然在舉杯落杯之間有了結(jié)論，但莫名其妙地，回家后我沒有對她說，她也一直沒有問。我只醉醺醺地告訴她，我選定了失去她的方式。

一點一點地失去，一點一點地。我一邊伸出一根手指比畫，一邊咧開嘴笑。我醉相難看但沒胡說，對飲那時有種知覺在活泛地游弋，我遇著了那扇選擇之窗，感到它乍現(xiàn)于近旁某處的虛空。在“突然地”和“一點一點地”兩個選項之間我選擇了后者。我明白自己就像是選擇了鳥一根根脫落羽毛、人一天天老成羅鍋似的，預(yù)定了一種漸變。可能我覺得那才是舒適得體的失去，是配得上我們的一種。

第二天，我們就都忘了這碼事。除了老板開會講話時更多地望過來、我找了讀物來鉆研酒文化，日子還是一如既往地過。日復(fù)一日，我和她仍然相互依伴有應(yīng)有和。比如我和她的一個朋友鬧僵了，她沒有多問就站在我這邊，不再和那人來往了。她知道我的業(yè)務(wù)重心變了，不方便再像以前那樣因著人情與他合作了。做人處世我沒辦法面面俱到。她的朋友里有幾個成了我們共同的朋友，現(xiàn)在少了一個，但我們倆之間默契未改。

假日閑暇我不想再放懶，她就隨我收拾舊物，處理掉不少沉冗件什。其間我們還找到了幾年前一起列出的一張單子，上面寫的是兩個人勢必要一起做一次的事。大多事項都很俗氣，我看也算是做過了，比如一起去鄉(xiāng)野旅行（去過我的老家，那里就是鄉(xiāng)野）、一起學(xué)一種語言（在老家時我重溫了家鄉(xiāng)方言，她也學(xué)了好幾句）。我把單子拿給她看，并抽起根筋，找來筆劃去了我認為做過的事。她起初愣了愣神，好像拿捏不好“做過”的標(biāo)準(zhǔn)，后來也起勁兒地幫著我劃去了好幾項，筆道子很深。

還剩下合唱一首歌錄下和一起養(yǎng)一只寵物。而我們的窗臺上剛好養(yǎng)著一個親戚出差前寄養(yǎng)在這兒的一只烏龜。這算我們的寵物嗎？她嘀咕。我則即刻操辦，打電話給那個親戚，讓他別要那只龜了，給我。我知道這個要求提得突兀了些，就索性沒容他支吾，很快掛掉了電話。烏龜歸我們了，這樣，單子上又可以劃去一項，接近完成。其實在這之前我對那只龜沒什么耐心，盼著物歸原主，因為它總是在清早撓盆的內(nèi)壁（我們用一個洗臉盆養(yǎng)它），會讓我早早就睡不好覺，每每要擰身咒罵一句。而她倒像是挺寵它，把它留在那個陽面窗臺，日日照看從沒怨過。

趁著心勁兒，我選了一首歌，跟她一起學(xué)唱了幾天。沒有想的那么容易，低音她沒法下探到位，只能提高八度來唱，我一開口就發(fā)現(xiàn)自己總是找不準(zhǔn)節(jié)拍。也就是說，我們唱的調(diào)門差異太大，合唱部分也總是快慢不齊。她想換一首簡單柔和的，我嫌她選的歌太長，要學(xué)好久也要錄好久。我們就唱原來那首。錄歌時我想出點子，自己唱每一句之前都放聲吼出啊或者哈，再響亮地帶出歌詞，以掩蓋我進節(jié)拍的偏早或者偏晚。

劃掉最后一項，單子上的事做完了。這與我近來要把個人生活條理化的打算十分合襯。她卻說好像還有什么事是口頭約定要做的，沒有寫下來。我笑了，對她說有也要記得才好。

很巧，我剛剛用了幾個周末收拾好舊物，就和她的另一個朋友翻臉了。這個朋友是我們的房東，繼承祖產(chǎn)，擁有我們正住的這所房子。因為廚房比較寬綽，臥室采光又好（清早就曬得烏龜爬盆），這個租用的家深得她的喜愛。我們之前就和他說，先租住幾年，攢些錢就買下來。沒承想他這么快就來問能不能湊足錢過戶，說他等錢用，可以給我們老友折扣。其實我們的積蓄用來買房，也算七七八八，可我不喜歡他催我們拿定主意的那種架勢。當(dāng)然，這房子距離我正要為老板搞的分部也比較遠。

所以談不攏是可以想見的。反正眼下屋子里好多物品已經(jīng)處置停當(dāng)，很方便打包了。

沒想到的，是這次她的立場。這種情況下，我用報出低價的方式去回絕他，不過分的。當(dāng)晚她就悶悶不樂，幾天后有買家來看房后，她就和我拌了嘴。她拿出一張裝修設(shè)計圖，原來幾年來我們對這所房子的局部修補裝飾，每次都是她總體設(shè)計的一部分。她還說如果小小地借貸一筆，買房和完成裝修就可以同時做到。她為我們在這里的今后設(shè)想了那么多，遠超預(yù)料，我當(dāng)然張口就說她瘋了。

由于和她的房東朋友情誼不再，新房主又急著入住，我們提前搬了家，搬到了郊區(qū)，也就是那個分部選址的附近。新房子租價公道，我們簽了三年的租約，合同上還有優(yōu)先續(xù)租條款。我對她說，現(xiàn)在她也可以按她的設(shè)計圖來打扮房子，但她勉強笑笑，似乎已經(jīng)沒了興致。無所謂，簽約時我動了腦筋，如果真的如老板所言，過兩年我就去南亞運營，房子提前退租的條款對我們也很有利。

住進去的前兩天，她都不大收拾東西，只是時而去望窗外的一條河，說這個季節(jié)我們應(yīng)該常常散步。

我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她解釋說想起了我們口頭約定要一起做的那件事，就是養(yǎng)成一起散步的習(xí)慣。我不想養(yǎng)成任何習(xí)慣，卻一口答應(yīng)了她，似乎并不在乎自己能不能踐行諾言。實際上，這時有煙霧般的東西在我腦袋里升騰起來，我開始明白我那個選擇并非沒有生效，也約略懂得了它正以怎樣的方式在起作用。作為失去她的前奏，我先失去了我們共同的朋友，除了先后反目的那兩個，由于遷到市郊，我們和共同認識的其他人也不會再如常來往。當(dāng)然，這些人大多可有可無，這是非常柔和的一步。同時，新住處甩掉了很多往日的味道，屬于她的氣息減少了，也似乎不會再繼續(xù)積累，這同樣可以說很柔和。

早上烏龜不再爬盆了，我每天睡到鬧鐘大鬧，也就是睡到起床的時間底線。我花了些時間，弄明白了這事——我們的臥室雖然還是朝南，卻偏西，清早不再有強光直射龜甲，它也就不再早早歡鬧。我又想起搬家前我們好像是慣于早上起床前親熱的，在舊居我被烏龜吵醒后雖然會說句臟話，卻也保準(zhǔn)會翻身面向她，埋頭在她懷里，接著我們索性翻騰暢快一番，不惜稍后得小跑著去上班。她的溫厚和我的沒定力就這樣隨性地咬合。而這種情形如今也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早上烏龜安安靜靜，我們各自安躺，就算晚上齊齊靠坐在床，呼吸著新家的氣味，看看彼此的神情，似乎也沒有必要朝花夕拾了。

也好，早上多睡會兒畢竟是好事，雖然我明白這是逐步失去她的另一種形式。對關(guān)于她的事我不那么在意了，而對這種不在意的一步步坐實，自然也是在意不起來的。并不是說我不曾努力來扭轉(zhuǎn)這個勢頭，有好幾次我都想像早先那樣，跟她和緩而愉快地聊聊。我們面對面地靜靜坐著，以我們原本的脾性，什么都可以聊下去，可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詭異的偏差——我和她不再能相互直視，我們四目相對的同時，我的視線就會被某種斥力撥開少許，可以落到她的眉額、顴骨或者鼻翼等等地方，就是無法直取那一對眼瞳。在那本該對接之處，我眼前的三維世界會出現(xiàn)褶痕，讓人不舒服。其體驗像聞到異味，又像遇了某種冰涼的查體器械，會引起回避反射。當(dāng)然，因為只要把眼神微微偏轉(zhuǎn)就好，這種反射依然是無聲無息的。

發(fā)現(xiàn)了這個現(xiàn)象，我卻過于鎮(zhèn)定，甚至是反應(yīng)呆頓，或許那種不在意已經(jīng)在我心里漫溢涂染開來。想想看，這相當(dāng)于在我視野里，她活生生的面孔出現(xiàn)了永久性的缺損，這種可怖又可悲的事，早年一定會使我抽泣不止。而如今，我能感覺到漫溢的東西在繼續(xù)漫溢，呆頓的我也將在她身邊更多地呆頓下去。

一個傍晚，我有意提起散步的事，讓她小有訝異。我不會說出我的想法——散步時并肩而行，互不對視是自然而然的。我們翻好衣領(lǐng)扯齊衣襟，出門順著河走，一會兒看水一會兒看岸邊。氣溫已經(jīng)很低了，樹木徒留風(fēng)骨，草色黃綠斑駁，河水流得隱斂而小心，好像這樣才能晚點被凍住。頭兩天，走了一會兒她就說累了，后來她似乎體力漸漸好了，每天走遠一程。也可能她是不想把可及的景致早早看完。我則對那種暗自運行的東西又多了幾分領(lǐng)略。

其實每次散步全程，我們真正肩并肩的情形極少，只會發(fā)生幾次。其余時候我們走成一前一后的樣子，對保持靠近都心不在焉。也許一個會偶爾想起去趕上另一個，但追上的時候仿佛又會忘了協(xié)調(diào)步伐，盯著前面的鳥或者云，就那么輕易地超越過去。直到結(jié)束散步回到家門口，一個開門另一個等在旁邊，兩個人才算聚在一起。天更冷的時候我們也是堅持出去的，但更像是因為沒人提議暫緩一時，或者沒別的可做才照舊為之的。我們在河岸上呼出白氣，各自用抱臂的姿勢裹緊自己的大衣，沿途半走半跑，相互離得更遠，像兩個人剛巧在同一條路上做著蹩腳的冬季鍛煉。

這幾個月，烏龜冬眠了，每個日夜都過得極其相似，她在我眼前也沒有出現(xiàn)新形式的流失。或許一切會到此為止。我們都進入了冬歇期，如同公司那個分部也因為在等一個酒莊簽約，暫時沒有搞起來。老板準(zhǔn)我這階段多學(xué)習(xí)少做事，我便有足夠的時間研究葡萄酒的工藝沿革和風(fēng)味流變。我常常把書帶到床上，讀到睡著。開春后，河里隱約現(xiàn)出魚影，物候提示我們的散步跨過長冬，算是形成了一種習(xí)慣。

有一天回暖明顯，我們都把外衣脫下，擔(dān)在臂彎，踩著更多綠草走得遠了些，竟然發(fā)現(xiàn)河邊的路指向一座舊橋，橋上綻開著一個集市。我們跑了幾步過去，集市還算熱鬧，沿路擺著各種菜果、茶葉煙葉，還有遠來的山貨等等。我和她都興奮起來，在人家的攤檔間亂竄，買了好幾樣?xùn)|西。那天我們最歡快，說話也最多，跟菜農(nóng)果農(nóng)說，跟賣榛子蘑菇的說，也跟外地口音的零貨販子聊個沒完。到家時我們都有點累了，微微冒著細汗，我洗了買來的幾樣水果擺上茶幾，兩個人吃。吃了兩口，她哭了，是那種淚水遠多過聲音的哭。邊吃東西邊哭讓她很辛苦。我無法解析那種埋在嗓子里的哽咽，也仍然沒辦法注視她的眼仁，視野缺損有進無退，赫然橫在面前。我默不出聲，直到皮膚感覺到了空氣里的潮濕，心里也沒有什么涌動起來。為了應(yīng)和那種濕漉漉的感覺，我只好低著頭，大口地啃吃水果。

再出門時，我們有了目標(biāo)，去集市，每天都要到那里巡視似的。我性子急起來，路上會把她落下很遠。一次，受河泥上逆行的幾只野鴨吸引，我回過頭，發(fā)現(xiàn)她和另一個女人走在一起，胳膊挨著胳膊，走得平平齊齊。我輕笑了一下，心想我走得有多快，她在后面居然交到一個朋友。笑容慢慢淡化時，我發(fā)現(xiàn)了她的模糊。那個女人清清楚楚地顯形，與之相比，她似乎不再是一個可以正常反射光線的實體。她灰暗了幾度，形廓也與外圍相互洇染，整個人邊緣不清，讓人望一眼就想把眼風(fēng)撥到別處歇歇乏。

又來了。我不大耐煩地轉(zhuǎn)過頭。聽得見她們在身后說笑，那個女人的聲音入耳也很清楚。后來女人常常出現(xiàn)，也時而喚我?guī)茁暎倚木w不佳，心里只將其稱作“清晰的女人”。

公司的分部開始營業(yè)了，由一個比我晚入職兩年的同事負責(zé)，他促成了公司與那個酒莊的合作。

我時不時翹班留在家里讀書，讀的種類寬泛了不少，從讀不懂的哲學(xué)到過于俗套的玄怪故事都有。陽光越來越暖熱，午后會充分地照進南向偏西的臥室窗子里。但有些東西已經(jīng)遲了，她和我先后撥弄過窗臺上的烏龜，可碰它幾下它才勉強動彈一下，也不吃東西。它像是沒法真正從冬眠狀態(tài)中醒過來，三角腦袋里只有殘余的意識。屋子里因而通常安靜得很，有時我記不起新近聽到的聲音是多久之前作響的，也有可能她說過話，可她的聲音傳過來便被濾去了爽利的部分，余留的則讓我昏昏欲睡。她和清晰的女人通電話時，聽筒里傳來的語音（包括那些抽氣嘆氣、哧哧笑甚至是哈欠）反而是聽得清的。這樣聽到幾次通話后，我大略知道清晰的女人住在近處的小姨家，小姨離了婚，好像精神出了點問題，清晰的女人剛好因故辭了職，就來照顧小姨一段時間，會得些酬勞。清晰的女人說沒想到這么難熬，在住處沒人說話，每天悶得要死。

我覺不出家里安靜有多難熬。而模糊的她，親戚甚至家人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現(xiàn)，也沒有任何消息給我知曉。以前至少她是會講起他們的。

我們在集市上的新發(fā)現(xiàn)是，有人在舊橋的遠端買自釀的葡萄酒。賣家搭了棚子，酒瓶碼得整整齊齊，瓶身上印著一個渾樸的作坊名，瓶塞粗糙了些。可以用小杯品嘗的。我品咂得來癮，對他講了許多我讀到的酒文化知識，又建議他加幾個板凳，他笑著搖搖頭。我買了一瓶回家，空口喝了兩天喝光。從此我每隔兩三天就要去買一瓶。她和清晰的女人由得我去，她們?nèi)ス鋭e的攤子，買些瑣碎東西。

我再次遠遠地望她們時，看到她們已經(jīng)挽在一起，成為囫圇的一團，入眼實在的那一邊是清晰的女人。她們常常徑自回返，或許比我早，或許晚于我很多。清晰的女人越來越多地到我家做客，不亞于我?guī)Ь苹丶业念l率。有一次她們坐在客廳的光亮處，吃不知什么時候煮好的蠶豆，邊吃邊聊得起勁。當(dāng)然，我聽到的主要是清晰的女人一個人的聲嗓，模糊的她浮在椅背和扶手之間，在背后的夕照之中形同暗影。我瞟了她們一眼，看到她們之間也有酒和升騰著的酒興，心里不禁為那位獨處的小姨擔(dān)憂。我拎著自己的酒瓶進了臥室，半邊屁股坐上窗臺，對著那只半眠半醒的烏龜一口口地啜飲。

我給酒瓶和烏龜拍了照，發(fā)在朋友圈里，寫下：我陪過的最憨厚的朋友，我喝過的最好的酒。酒瓶上那個作坊名很顯眼。同事們久久不敢點贊，因為老板向來不喜歡我們公開夸獎公司業(yè)務(wù)范圍之外的酒品，為這開除過人。第二天，老板親自給我點了贊，只有他自己。從此我每次從集市買來一瓶新酒喝，都要發(fā)一條幾乎一模一樣的朋友圈動態(tài)。

有些時候，我已經(jīng)找不到她了，即使是在家里。比如窗口的風(fēng)吹跑了我的酒瓶塞子，而這顯然是因為她剛剛打開了對面房間的窗子，我跳下窗臺要去吼她幾句，卻到處都尋不著她。夜里睜開睡眼，我覺得身邊空著，又睡了一陣，做了幾個夢醒來，身邊好像還是空著。刮風(fēng)下雨的晚上我也不再能感到兩人挨在一起的溫暖。就算她在廚房忙著做吃的，身形也會時而熄滅，我需要在能捕捉到她時及時走過去，提示她我當(dāng)天的口味。我很難再聽到她的回應(yīng)以及任何別的話語，就算那些語音曾被用力地發(fā)出來，震顫過我的耳膜，我也會很快忘記它們傳達的意義。有幾次我起身走出幾步，又作罷回到原位，只覺得莫名其妙，后來想來應(yīng)該是她在別處大聲地叫過我，可我在走近她之前就不記得自己為什么要過去了。希望當(dāng)時她只是有一點小事叫我?guī)褪郑粋€人最終也能搞妥。

我喝酒時要是往窗外望望，倒是時而能看見本以為在家的她出現(xiàn)在外面的河邊，被清晰的女人挽著向遠處走，她那邊照舊呈現(xiàn)一團模糊。后來我索性不去散步了，酒喝光了就在窗口等著她們現(xiàn)身窗外，等到了喊一聲，舉起空酒瓶晃一晃。她們回來的時候就會帶回新的一瓶，清晰的女人會把它遞過來，或者咚地戳在我和烏龜之間。如果我沒搞錯，遞酒的應(yīng)該每次都是清晰的女人吧，與模糊形影交接?xùn)|西已經(jīng)成了難以想象的事。緣于她們的挽挎，清晰的女人那條衣袖上留有一些她的氣味。

好多天后，我終于發(fā)覺，從某一次出行開始，她已經(jīng)不再回來了。我不得不承認，這個過程足夠緩慢，連從一到零這個時點也不清不楚地移過了。但于我而言，還是要借著酒勁兒確認這個事實。那天清晰的女人離開時我跟了過去，攬過那條胳膊去吸嗅衣袖上的氣味，淺淡了很多，已經(jīng)似有若無。附著于載體的氣味是她逐漸消散的尾跡，我明白了一切。

隨后幾天大概我心下還想稍事追尋，就代替她去和清晰的女人散步。季節(jié)原因，集市更熱鬧更擁擠了，我隨清晰的女人去逛她們曾喜歡去的攤子。可幾次形似她的身影依稀閃動都是在另一側(cè)的人叢里，起初像是她含混地微微笑過，轉(zhuǎn)眼隱沒于別人的遮擋，末尾一兩次干脆不像樣子，只是影子的邊角遠遠地晃過又幻滅。浮光掠影消匿得輕易，最微弱的搏動也一一靜息，不留一個斑點。我知道關(guān)于她，我能享用的劑量已經(jīng)耗盡，最后一滴水滴落，余下的丁點潮濕也正在風(fēng)干，抽離業(yè)已完成，不需要我的麻木襄助了。回到家里，我喝了更多的酒，瞄著清晰的女人，像是怪罪也像是求助。我湊過去，從衣袖到衣襟甚至褲腿，聞遍了清晰的女人全身，再也找不到一絲她的氣味。那副飽滿的肉身埋住了我的口鼻，我終于停下來，不再白費力氣。過后我摟過清晰的女人痛哭了一夜，昏醉中還病了幾天，皮囊里外都難受著，只是腦子里已經(jīng)很難捕捉到苦痛的因由了。

清晰的女人也不再來家里作客了。清晰的女人住了過來，說了很多話，起初是關(guān)于我的，細碎言語綿延了好幾個日夜，后來說得多了，聲音越來越爽利。我也需要這種聲調(diào)來助眠，來把某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梳軟拂散。我從她們的電話里聽過的有些事，和我還不知道的另一些事，她（從這里開始我稱清晰的女人為“她”吧）都親口給我講了一遍。她小姨的病還好，主要是少言寡語，前一陣子去住院治療了，過些時日會回來。人的確是陷在孤獨憂郁里，但只要身有財資，就會有其他親戚記掛著……

并躺在床，我感受到她身體的圓滾，差不多夜里睡眠的每一次間隙我都能感到自己被她擠著。加之她說的話連同鼾聲和夢囈，每一聲都能熱乎乎地入耳，我感覺到一種別樣的熨帖。可一離開這種擠壓式的親近，我仿佛就會跌回一種無所適從。損耗還在繼續(xù)，這種感覺久久盤桓，身子像在流失分量，有些器官疑是漏點；心也像被拽光絲線的線軸，受慣了一絲一縷的抽扯，如今只要不被握緊就會空空地打轉(zhuǎn)，把余下的氣力一直消耗下去。

渾噩里又過了一段時日，我試過再讀些書、聯(lián)絡(luò)幾個新客戶，可漸漸承認做什么都沒法徹底了結(jié)那詭怪的感覺。事業(yè)和前程都變成輕賤的東西，不值得顧念，只有那種選擇的后果在低劑量但無休止地報復(fù)我，還拉著我繼續(xù)與之周旋。我也無意掙脫了，只想重新推門出去，想繼續(xù)敞開喉嚨喝酒。